上與下(佐幸)
佐助停在鄰近樹頂的枝頭,腳底之外是懸空的青綠樹叢,頂上是一片幾乎無雲的蒼穹,一抬頭迎來的陽光刺人卻意外接近,彷彿觸手可及的距離,吸引著翱翔的烏羽收攏;他已經想不起來有多久沒有如此悠哉了,自從組織起真田忍隊後。 「天狐殿──」遠遠地傳來稍嫌稚嫩的嗓音,是介於成年與小孩的轉變期。 沒有多久,一個穿著棗底印有雲紋和服的少年撥開層疊葉面,露出四處觀望的毛躁神色。 「天狐殿──」 佐助假裝沒有聽到,閒情逸致地等待少年遠去,然後他要好好睡上一個下午來渡過難得的休假。 本來應該是如此,但是那莽撞的傢伙並沒有放棄,他掰開路旁大石頭呼喊「天狐殿──」,然後又探進可疑的黑呼呼樹洞中大叫「天狐殿──」,連葉子底下也一一掀起,「到底在做什麼啊這傢伙,是想要試探我嗎?」忍不住有這種無力感的佐助,就在底下的人要鑽進溪底之前,他翻身而下,俐落現於少年側邊。 「旦──啊、啊,不是……真田大人找我有事嗎?」 「天狐殿!」真田幸村撲上佐助的懷中,悶悶的聲音從胸口傳來:「在下還以為天狐殿餓死在路旁了……」 「我猿飛佐助還沒想過要用這麼遜的方法離開人世啊。」將這句話吞回肚子,佐助掛起笑容:「讓真田大人擔心了真是抱歉。」 他差點就要忘記了,臉上這面用朱砂和黑墨繪顏而成的面具,如同戲劇一般地轉換身分,出現在主子面前的就不再是猿飛佐助了,即使他連身上萬年一套迷彩也不曾換過。 佐助從未了解幸村的腦袋究竟是怎麼看待眼前這個忍者,似乎只有以扭曲的視覺構成才能絲毫沒有察覺天狐與佐助之間的關聯。 不,也許是知道了,還裝做愚鈍的樣子也說不定喔?佐助會這麼想是出於忍者的謹慎天性,但是像這樣的疑問如果有天真的實現了,他或許還會比較放心一些;究竟是為什麼呢?佐助到現在依然不明白,明明是一起沾滿血腥的雙手,只有這個人能始終目光炯炯地對待任何人。 有時候也會有種「真想看看他變得墮落時會是怎麼樣」的念頭,就像典型無法在安逸日子中順從過活的人,他那股野獸的惡趣味總是忽隱忽現地在腦袋裡不走,然而每當他真的想放任不管甚至推出一把時又無法真正狠下心腸。 「是造太多孽吧?肯定是上輩子造太多孽吧,這輩子才會被自己覺得天真到混帳的人給打敗了。」佐助很認真的看待這種可能。 「天狐殿跟佐助一樣都很忙碌呢,所以在下今天也帶午餐來了喔。」 「不會是紅豆團子吧?」他覺得自己嘴角僵硬起來。 幸村悶著一聲長音,有些不甘地說:「為什麼好像很討厭的樣子啊,團子那麼好吃……」他坐在捲起的粗大樹根上,一邊拆開手上包著竹葉的食物。 「是沒有錯啦……可是作為三餐主食好像,有這麼點,不妥。」根本是非常不妥,佐助到現在都還能回憶起滿嘴砂糖的味蕾。 「是這樣嗎?」幸村側頭,假如不是平常被限制了食用約定,他應該連宵夜也不放過吧。「在下不管是多少份量都可以一次吃完喔,可是天狐殿好像不喜歡吃甜食。」 「啊,可以說是這樣吧。」佐助嘆口氣。 其實說是不喜歡,不如說跟在這樣的主子身邊,恐怕一生可用的糖份早已在初見那天一次補全了吧。 「佐助也是這樣呢,以前一起吃過午餐之後,他就怎麼說都要自己料理不可,難道真的這麼不喜歡甜食嗎?這樣的話,春滿屋招牌的黑糖麻糬還有剛炸完最好吃的花林糖不都無法品嚐了嗎?」幸村一臉「這樣子的人生好可憐啊」的神情看著佐助。 「我可不想被你這麼同情……」 「好了,這個是給天狐殿的午餐喔。」 「等、等一下,老實說我真的……」佐助還在想著如何婉拒這頓午餐,但眼前遞上來的食物使他愣了愣。「啊,這個是──原來今天不是團子嗎?」 「不是團子喔。因為,天狐殿不喜歡嘛。」 所以,特地另外做了一份平常自己不會多吃的東西啊;佐助注意到捏在幸村手裡有些歪歪醜醜的梅子飯糰,明明只要叫喚一聲,宅邸的下人就會立即雙手奉上剛做好的成品,卻還是自己動手了──不知為何,猛地感到有些彆扭的佐助沒有馬上接過飯糰。 「如果被知道擅自從廚房拿走食物大概會被佐助念吧,在下只好偷偷把今天午飯剩下來的部份做成飯糰。」幸村解釋,可遲遲沒有得到回應,他不自覺地微嘟起嘴:「裡面也沒有放糖喔,所以請天狐殿放心吃吧。」 「不是這樣啦,那個……我是說,那就謝謝真田大人了。」 「不會喔,請慢用!」 佐助將飯團一口塞進嘴裡,米飯還很溫熱,幾乎與剛炊好無異,梅子酸酸地帶起本來不怎麼餓的胃口,於是又接下一口,一口,再一口。 「應該還沒冷掉吧,好吃嗎?」 「你啊……」佐助忽然明白幸村一開始的匆忙是為了什麼,內心少有的溫暖起來。「嗯,算是及格了,不,滿分吧,這一次午餐真的是很不錯喔。」 「太好了。」幸村笑得眼睛成了月牙,卻散發如和煦的午後陽光。 佐助幾乎以為這會是真田幸村一輩子該有的表情了。 一直到成年以後,台座的烽火再次燃起,天際陰翳延燒長長地狼煙,在看不見盡頭的原野上,三葉葵的旗幟與六文錢交錯,散落的劍身和胸鎧滿是腥味,無論敵我屍首幾乎鋪天蓋地的那天,再次執起一雙朱羅死守上田城。 「死守……嗎?這好像不是該讓主子說出的話呢。」戰事第六天,佐助再度戴上了天狐面具。 距離上一次以這樣的身分與幸村談話應該也有五個月之久,以前他們總是在每個午後見面,直到幸村開始終日學武習字就變成每一週見面,然後是半個月漸漸又延至一個月,到了必須長期參予戰事的年紀後,有時整整三四個月不曾碰面也是常有之事。 沒有聽見總是被掛在嘴邊的熟悉尊稱,只有那時才會出現的天狐,今天在出陣前的邊間找到了幸村,一大片至走廊底緊緊挨連的紙糊門被傍晚夕色所貫穿,正坐的剪影伴著檀香來到外頭。 還未入夜,卻已有種死寂的氣味。 「天狐殿嗎?」幸村這麼問的同時,走出幽暗處的佐助於他身側停下,眼前盡是熟悉的位置和熟悉的人。 好像這時候才發現時間流逝的幸村說:「已經這麼晚了啊……對不起,難得可以見面,今天卻沒辦法準備好午餐呢。」 供奉神佛的小型香爐還在裊裊燻著,連畫軸都沾滿那股濃郁有些作噁的香味,出陣在即的將領照例要在此向上天祈求勝利;幸村挺直的背脊毫不動搖,周身安靜嚴謹,可他一側放著將綻放朱雀火的雙槍莫名扎人難安。 佐助向來不相信何種怪力亂神,但如果這次可以──如果這次真的可以,他願意為此雙手合十誠心祈求。 「為什麼不讓佐助行動呢?」佐助問,在僅有呼吸聲的房間,他收回定在爐上的視線。 幸村沉默了,有一種不符合他的微妙神色出現在臉上。是在考慮什麼了嗎?佐助猜想,望著動也不動的背影。 在他以為幸村想要這樣帶過所有時,終於得到緩慢地回答:「是佐助告訴天狐殿的嗎?」 「是又如何呢。」 「我不希望天狐殿和佐助有一樣的想法……」 「很可惜,是一樣喔。不管怎麼說,作為掩護主隊的能力,佐助是有的吧;讓忍隊去執行計畫,試探也好,進攻也好,不是都有一條更保全的路嗎。」 「可是,佐助還有才藏他們都會有危險啊,為什麼……」 「不是危險的問題吧。」佐助淡然說:「那是他們的工作。」 「難道送死也是工作嗎?」 佐助走到幸村面前,蹲下身與他平視。「這就是忍者啊,真田大人。」他捧起一直低首的幸村。 那張昔日稚嫩的臉孔已經確實蛻變成青年了,英挺的眉宇,緊閉的雙唇,沒有絲毫疑慮也沒有任何痛苦和不安,像揮起十文字槍時一如既往的堅定強悍。 佐助笑了。 「看來你不也有相當的認知嗎。」 幸村垂下眼,低聲道:「那是因為無論如何制止都註定會走上一遭吧,即使在下命令了也會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對天狐殿來說是如此,那麼佐助應該也是這麼想了。」 明知道刀尖揮向頸脈,明知道會曝屍沙場,還是會心有不甘,更不願葬身於此,然而如何極力地抗拒那一天到來,一旦手握干戈就無法擺脫燎原戰爭,因為他們仍有絕對不能棄置的信念,對大將,對百姓;所以來到了,就上吧。 佐助說:「身為忍頭的佐助知道了會很欣慰吧,能如此得到主子賞識。」 「是……嗎?」 「是的。」 「就算會因此失去生命?」 「哈哈,說起來不管是女人或者金錢,這些都無法再次開開心心地擁抱和揮霍吧,想到這裡還真令人覺得可悲,可是如果最後可以與你一同死在戰場上,至少還有一樣能夠心滿意足。」他站起來要走。 「不對。」幸村抓住了欲離去的手腕,投去的目光依舊。「能讓在下心滿意足的,只有與佐助一同共進午餐的時候。」 所以來到了,就上吧;交予彼此的背後,一齊,神檔殺神,佛檔殺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