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原下起了大雨,陰霧連綿的雲朵拉開一大面雨幕,雨水灑在墨色平板瓦屋簷唰啦啦響,與數隻紫陽花般的番傘頂彈跳,落到了阿伏兔沾有泥濘的長統軍靴旁。 阿伏兔踏進三福屋門口,收起滴著水的番傘。 負責看顧三福屋的是位年輕小姑娘,不出十六十七歲,一手支著腦袋瓜偷閒,聽見有人入店的腳步聲,才從開小差的午睡中驚醒,望向阿伏兔時,些許傻氣的眼神和未施胭脂的兩頰紅撲撲地煞是可愛。 阿伏兔一雙三白眼掃過小姑娘正要長開來的秀氣五官,冷然目光好像是審視著物件,又好像根本什麼都沒看在眼底。 小姑娘慌慌張張地起身鞠躬,怯怯地問:「客人,要些什麼嗎?」她服貼大腿前的手指頭還偷偷按著壓皺了的和服袖口。 阿伏兔注意到了,老氣橫秋地哼笑一聲。 阿伏兔喜好身材豐滿,面貌冶艷,最好性子還帶點驕縱的貴婦,不過無法否認地這種無知純情的少女也能令許多男人迷戀不已。 吉原之女本是侍候男人的玩物,藝妓館的媽媽自是把各式各樣捧得了場面的女孩能收則收能搶則搶,天質好的女孩成了搖錢樹,即便追不上當今日輪太夫的地位,她們未來也能繼承媽媽的茶屋安享天年,至於無法成才的女孩若不是終日在紅格子後努力攬客苟且偷生,便是被眾人欺侮踐踏,默默於花街邊緣一角消失吧,聽來或許有點殘酷,但這在吉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儘管那已是過往的回憶了。 數月前統治吉原的第一代夜王鳳仙逝世,第二代夜王對吉原管理一事置之不理,日輪趁勢率先出頭掌權管理,那日一番於情於理皆妥貼適切的演說以及她本身作為女人置高頂點的太夫身分,壓下不少暗地裡蠢蠢欲動的勢力紛爭,緊接著借各家藝妓館與百華眾人的支持,棄舊圖新一連刪改幾條不成文規矩,將吉原劃分出數塊夜生活與一般遊客的生意區,於是本應三兩日在男人臂膀渡夜的這位清秀小姑娘,如今可以選擇做些單純買賣點心茶水的小生意了。 小姑娘大概是沒實際陪過客,見著阿伏兔一臉鬍渣,貼肩長的毛髮不修邊幅,渾身給人某種登徒子氣息,她顯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阿伏兔摸著下巴鬍渣,聲音略是醉言酒語地模糊道:「春雨……來了喔。」 小姑娘不明究理地應了一聲:「是?」 「就這麼去幫我告訴你們老闆娘吧。」 小姑娘傻愣愣的,想來是摸不清阿伏兔的用意;但當她聽見阿伏兔提到了「老闆娘」,面色流露少許驚疑,又是立刻鞠躬。 「不好意思……客人,請稍微在此等待一下。」 她向阿伏兔告知完,匆匆走進通往後屋的門廊。 三福屋平時都是交給如小姑娘這般的服務生代為打理,老闆娘營業這間店面原意是為自己領養的小兒子考慮未來出路,因此儘管有時生意門可羅雀,可從店內佈置到食材採買、烹煮餡料仍然是比起別家店要注重細節和品質,若非得要說哪兒對客人不週到的地方,或許只有老闆娘本人不能時常出入店內親自照看難免若干疏漏這點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三福屋的老闆娘正是這些日子為吉原忙得焦頭爛額的日輪太夫,這樣隱情沒有一定資歷的客人恐怕是不清楚,且不用說是不常見甚至是第一次上門的客人了;小姑娘雖然笨拙,畢竟身處三教九流的吉原,對人的敏感度不至於什麼都不懂。 日輪來了。 她坐在特別訂製的木頭輪椅,由百華之首月詠從門廊深處緩緩推入店內;日輪身上白底淺花碎紋的和服極為樸素,但知行情的人稍稍一看就會發現這和市面上流通聚酯纖維的便宜貨不是一個檔次。 日輪所坐的輪椅兩邊皮胎已是沾滿雨水,蓋在日輪腿上的薄毯子依舊相當柔軟舒適,半點也沒沾到趕路時濺起的水花,或者該說負責照料日輪起居的月詠是連水花飛濺起來的機會也絕不給予。 兩廂見面,誰也沒先開口,僅有雨聲仍不見歇。 月詠簡單地熱了一壺茶,倒入茶盞;一盞敬奉日輪,一盞敬奉阿伏兔。 「臨時未能有所準備,一點粗茶請見諒。」 月詠纖細的手指將茶盞奉上阿伏兔面前。 阿伏兔接過茶盞,轉了轉,凝視色澤尚佳的茶水折射著光。 視戰鬥為人生最高主旨的夜兔一族,阿伏兔在戰場上舔血生活習慣了,即便這樣的茶香美人也無法掩蓋戰鬥本能,那個本能告訴他,月詠帶來的不只是日輪也不只是一盞茶。 三福屋週遭約有八至十名百華在各處佈置好了位置,如果阿伏兔有什麼行為不慎,明知沒有勝算也會隨時做好置他於死地的攻擊。那去請日輪過來的小姑娘沒回三福屋陪侍,想必是顧忌她安危的日輪給打發了去休息吧。 明明都這麼和藹可親地登場了,比起之前初來吉原的慘狀,這會兒沒砸壞東西沒傷到人,仍然被吉原如臨大敵似地嚴陣以待,還真是使人微微心生鬱悶。 阿伏兔一口氣喝完茶,將茶盞拋向月詠。月詠抬手接住茶盞,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輕手輕腳地收好茶盞。 「真好啊,這樣悠閒的喝茶,大叔我也是很嚮往啊。」阿伏兔狀似隨意地擺頭探看店內的裝潢。 日輪輕抿一抹笑。 「小店的茶,承蒙貴客喜歡。」 「所以才會令人如此流連忘返,多少人家裡的茶都喝不香了。」他哼著笑,又說:「這陣子常居江戶的天人廣傳某種茗茶,不知道日輪太夫有沒有聽過?」 「請大人恕奴家見識淺薄,江戶茗茶繁多,大人說的是哪一家呢?」 「聽人說,僅僅輕抿入口,耳邊便響起鳥群振翅之聲,恍然間鼻腔、舌尖泛起陣陣清香,令人心馳神往不可自拔。」 「原來大人說的,應是飛鳥浮香吧。」 「聽他們還說,只吉原才有。」 「難得吉原有一物讓大人您這樣關心。」 「那麼,日輪太夫肯定是能拿得出手筆來招待吉原的第二代夜王,對吧。」 「不說奴家所有的八女玉露,便是遠在東海另一方最好的洞庭碧螺春也願為大人敬奉。」 「可惜夜王只對飛鳥浮香有興趣。」 「辜負大人期待是奴家不是,然而飛鳥浮香實在非是我們這等小店能懷藏呀。」 「日輪太夫都沒有的東西,又是什麼大店敢搶鋒頭。」 「奴家深居簡出,瑣事恐難顧全,不如請奴家的親信代您探一探可好?」 日輪說到這兒,朱紅的嘴唇輕觸茶盞,啜飲一口茶,舉止極其高雅而純熟,即是白瓷製的茶盞也不見絲毫印子。 阿伏兔靜靜地看著日輪一舉一動,神情若有所思。 這時,有人忽然道:「殺了妳喔。」 那是清徹明亮的少年聲線,由三福屋正門口傳至三人耳底;這句話若不知其意,光聽聲音其實頗是引人喜愛。 日輪持茶盞的手腕頓了頓,卻也不過是彈指之間;她放下茶盞,沒有接話。 說話的少年身穿夜色長斗篷,頭戴兜帽,帽緣遮擋下,僅能見著一片陰影,看不清眼神,凸顯鼻下的一抹彎月笑容,帶來那麼點神秘難測的詭譎感。 月詠在這瞬間,隻手伸入衣領,指夾四支苦無,活似威嚇外人侵犯領域的貓。 日輪只好輕輕按住月詠手背。 月詠待在日輪身邊十幾年,自然是會意,但沒能有所指示,暗中佈署的百華眾人箭在弦上來不及收身,一夥人前後左右包夾少年的去路。 阿伏兔快速起身,喊道:「團長!」 阿伏兔語調是憂慮,然而對象並非是少年,而是那群百華們;因為少年是吉原的第二代夜王,宇宙海賊春雨第七師團的團長──神威。 「請住手。」阿伏兔說。 神威慢慢拉下沾滿雨水的兜帽,在散發微弱光線的天空下,露出兩隻海藍色圓眼珠子,洋溢一骨子天真無辜的味道。 「那句話,是說我嗎?」 「團長……」 「我什麼都還沒做吧。」 神威故意朝左右兩方的百華看了看,大有意思是「可是她們先包夾我的喔」。 「不、但是……」 阿伏兔不自覺地摸摸左肩,過去因為制止鳳仙和神威師徒互鬥而被活生生拔掉的手臂好像莫名隱隱作痛,以及那日同僚被神威一手穿胸喪失的性命,他同樣記憶猶新。 阿伏兔很清楚自己的發言地位有多少,或許是比一般團員的分量要多了一點點,而那一點點有時真要說來也是沒什麼用處,說穿了夜兔本質是隻會說人話的野獸,唯有強者勝過一切。 因此在神威面前,阿伏兔終究是得辭窮的。 幸好,日輪這時候替他鋪了台階,說:「是奴家教導不周,下人們不懂待客之道,還請大人見諒。」與此同時,月詠也小聲喝斥:「下去。」 那幾個百華怎麼現身也就怎麼散去了。 阿伏兔表面沒做表示,心底著實吁了口氣,可沒等他真的放鬆神經,神威笑瞇瞇地向著他來說:「阿伏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阿伏兔抓抓後腦杓,大嘆一聲。 「三日……三日後沒有消息,我們就接手行動,日輪太夫。」阿伏兔語氣來到後頭,加重了「日輪太夫」這四個字。 日輪長如羽翼的睫毛垂了下來。 「明白了。」她說。 二 數月以來春雨底層有些不平靜,元老院被個女人擺了一道;這件事情儘管元老院想壓下消息,由於涉入其中的人員廣泛,實在難以控制甚囂塵上的各式議論,為此層峰老頭子們沉悶好些時日,私底下甚至找來地球的恐怖份子鬼兵隊做地毯式搜索,就是要一刷元老院蒙羞了的臉面。 孔雀姬,那女人如同綽號張揚狂娟,薔薇紅眼仁,細長眼尾微微上翹,高處下瞰的視線,彷彿射到誰,誰便要被她征服;可這般趾高氣揚的女人在必要時又懂得謹言慎行,所以春雨的阿呆提督傻傻被她唬住了。 大家以為在第四師團三方派系中被鬥了下台的孔雀姬會沉寂一陣子時,她已經捲走春雨內部資金帶著辰羅一族漏夜潛逃了;那筆資金雖不至於動搖春雨的根本,也是筆不小數字,足夠令孔雀姬組織一艘小艦艇另起爐灶。 阿呆提督狠狠讓元老院那些老頭子教訓了遍,只差沒被捌層皮丟出太空艙蹓鳥,這次怎麼說都要抓緊機會取回元老院歡心。 原先春雨在黑白兩道消息就是四通八達,阿呆提督又難得認真工作了一回,孔雀姬能去的地方委實不多,不久便查到她改頭換面在地球落腳,逮住她回春雨,逼她吐出錢來不過是舉手之勞,事情卻沒有就此順利下去。 孔雀姬再次失蹤了。 說來諷刺,在歌舞伎町與西鄉、登勢、泥水的勢力鬥爭中,孔雀姬──華陀,二度被眾人踢出了權利中心。 那麼,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華陀,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呢? 「吃飯?」這是神威的回答。 「嗯,啊,也可以這麼說啦……」這是阿伏兔的回應。 從三福屋離開後,兩人走在通往日載樓的一條石版路。 雨還是下著,雨絲細綿綿地隨風而來,鋪蓋在臉上溼溼冷冷,相較於阿伏兔手持番傘防雨,只是戴了兜帽的神威,渾身濕漉漉地顯得比平時要縮小一號。他們這樣的二人組合,時不時引人側目,但神威一點也不在乎,漫不經心地與阿伏兔並肩行進。 阿伏兔並沒有想過神威會跟來三福屋,現在除了單純武力鎮壓的工作以外,能請神威親自出面的,大概只有提督、元老院那幾個非得用「第七師團團長」這個門面的上層了,其他人與人的交流、會議、合作、溝通等等等等,與其說神威沒有絲毫同情心的全部丟到他這兒,不如說神威那種全身只有神經反射弧的生物還是別去的好,尤其是有了這次經驗以後,就是神威願意,阿伏兔也不會同意。 搜捕華陀這檔差事原來是淪不到第七師團精銳部隊浪費精力,卻因為十二師團例行會議中,大概是聽到地球還是其他什麼關鍵字,神威隨便插口一句「那不是很有趣嗎」硬是被阿呆提督接著話尾說「既然第七師團團長極力毛遂自薦,此案就這麼決議了」。 對於此次內部管理不慎造成聲望岌岌可危的阿呆提督,能趁機請動春雨裡的這把雷槍出陣自然是樂意之至;至於神威,只要有得吃有得睡能殺人解悶,他基本是不太會斤斤計較,平時上頭指示什麼,他笑著就去幹了。 兩邊大頭和樂融融,苦就苦在了第七師團部屬們,上一分鐘在特休,下一分鐘連夜加開航行數,為趕在一週內從系外行星抵達地球,巡宇艦剛剛靠穩江戶航空站,神威仍在大魚大肉用餐,阿伏兔一邊盤算著以後能不能連例行會議都代神威出席,一邊是自動自發地先下船去吉原打點事情。 華陀的蹤跡在歌舞伎町幾番鬧騰後,一時間耳目眾多,真真假假消息上下流竄,其中便有華陀潛伏於吉原的傳聞。 神威撒手吉原管理層算是半公開的秘密了,可是長年於聲色場所打滾的日輪很清楚,吉原得要有個能亮出招牌來的靠山才能免於覬覦此地的各個外勢力騷擾,曾被鳳仙拘禁數年的日輪早沒什麼熟悉的上流階層人脈,短時間內隨便引入不熟識的大人物恐怕不明智,日輪左右權衡,選擇暫時寄於神威的名義之下,即使雙方根本沒正式碰面討論,春雨的「管理費」與數百斗越光米一直是請人定期送至第七師團。 禮物自己長腳送上門來,神威也沒客氣過,只是白手套接洽時會順口提及吉原最近好像有個氣焰囂張的天人自恃武力高強更勝夜兔啦,亦或揚言要挖出鳳仙之死真相的幕府組織之類。 剛開始神威嚼著人家大老遠運來的米糧姑且笑一笑聽一聽,心情好順手回贈幾隻夜兔叔叔們替日輪擺平麻煩,期間一來一往久了,神威心血來潮也會主動與那些吉原來的人多聊個兩句,間接使吉原某些內幕多多少少握在神威(或說他身邊的阿伏兔)手上;比如,吉原近來暗地裡部分帳目不明的資金外流,生客出入次數較過往比例增多,突然風行於藝妓、鏢客之間的飛鳥浮香──這回經過幾廂對照怎麼想都分外可疑。 是以,阿伏兔此行才先去拜會了日輪詢些消息。 而對於這件事情,神威的評論是:「真是麻煩啊──」他像兒童鬧脾氣似地拉長著尾音。 阿伏兔打斷了那個尾音,無奈道:「說什麼『麻煩』的,還不是你說要隱瞞元老院關於那位武士的事情才會變得這麼麻煩的啊,而且如果以前有好好的掌握吉原管理實權,現在就不需要過問那位高高在上的太陽女了。」 「但是,我有幫上忙吧?」 「哪裡啊?」 「如果我沒出現,你可就要被她敷衍過去了喔,對女人光談禮儀是沒用的,阿伏兔。」 「團長……」阿伏兔略顯訝異地看著神威。「說要殺人什麼的全是在演戲?」 「沒有喔,有一半是認真的。」 「只有一半?」 「那麼,三分之二又四分之一?」 「……不要在這種時候才知道討價還價啊,團長。」 「算了。」神威拉著帽緣,孩子氣地彈了彈懸在邊上的水珠。「不過,看來她們需要時間這點是可以確定的事,推三阻四制止我們實際搜索,八成內部有些和外人勾結的事情不想讓我們插手吧。」 「哼哼,這個時代女人之間相處也是很辛苦啊。」 「等這三日不是不可以,但是別讓那隻孔雀溜了;我可是很期待辰羅一族是怎麼樣的戰鬥方式呢。」 「那個大概是沒問題,我也有點底了。這次消息那麼多傳到春雨這裡來的情況,我想,我們那位孔雀姬啊……」阿伏兔笑了幾聲,說:「急著把手邊值錢的貨變換現金,顧不得露出尾巴了吧。」 「喔?」神威略微側頭,難得似乎感到興趣。 於是,阿伏兔接著補充:「人手,那女人手邊始終有一批辰羅死士支持。根據地,聽說在歌舞伎町那次鬥爭中她受了傷,部下也折損不少,這個時候最需要是修生養息的隱密地點,油水太肥的根據地得手了也只會成為攻擊目標。只有金錢,無論如何必須趕緊聚資,她在歌舞伎町幾乎投資所有家底,一下子全部付諸東流,光是餵飽自己刁慣的胃口都成問題了吧。」 「真是厲害呢──」 「唉,如果團長有她積極對時局掌控的熱情,別說是吉原夜王,就是春雨的提督位置早就拿下來了。」 「阿伏兔喜歡那種類型的女人?」 「不是,只是,那個,雜誌上不是有說過嗎?女人呢,一手無法掌握的才是最有魅力。」 「胸圍無法一手掌握的?」 「不,不是那個意思……」 「這樣啊,那就是下面的……?」 「你究竟要把我想到哪個層次去啊!」 「『哪個層次』的,沒有那回事喔?」 「唔、唉……話說回來,那個女人選在吉原實在太傻了;像這種自我中心的傢伙,總會不受克制地把別人東西占為己有,未來是沒好有下場的。」 「嘿──那不就是說我嗎?」 「沒有,沒有那回事,未來的海賊王大人。」 「阿伏兔。」 「是?」 「果然是想找那個類型的女人生孩子吧。」 「喂,倒頭來還是想套回剛剛那個話題嗎?又為什麼會進化成生孩子啊?」 「反正是喜歡一手無法掌握的女人,就不需要留著這條手臂了吧。」 「啊!不不不,用來撐傘的話,還是需要的啊!」 「沒問題的,找個幫忙撐傘的僱用錢,春雨又不是沒有。」 「不不不,如果要開鋼彈的話,還是用自己的手來才是熱血男子漢!」 「阿伏兔。」 神威猛地停下腳步,直視阿伏兔;神威一般對誰都是笑瞇瞇地見不著眼,這會兒兩眼直刺的目光過於認真專注。 阿伏兔心底有些發虛,連方才玩笑的話也沒能吐出,只得應了一聲:「什麼?」 「那個是,武士先生的屍體?」 「哈啊?」 阿伏兔一愣,這才意識到神威看的不是他,而是他後面的某個角落。 三 神威所見的是,在愛情賓館與情色酒吧間的一條羊腸小徑中,夾在一堆紙箱、回收酒瓶、宣傳單與破布裡頭,有個男人靜悄悄如同死去般地俯臥,以及壓在他身體之下,一灘緩慢擴散被雨水持續沖刷開來的血跡。 武士先生。 神威口中的那位武士先生全名叫坂田銀時。 明明外在是如此單薄易傷的肉體,內裏又是被脆弱之物牽絆的靈魂,卻敢以一人之力挑戰鳳仙;刀傘擦出的血花,濺在失血的蒼白臉色,種種令人腦子都要沸騰的景象,神威至今仍念念不忘,偶然想起甚至心頭怦怦直跳難以平緩。 神威繞過阿伏兔身側,走近那條小徑口,然後蹲在銀時側邊,歪頭一瞧。 曾經帶給神威震撼的坂田銀時自然是沒這麼容易死,這個男人因求存生機急促呼吸,其軀幹顫抖得不停起伏。 神威印象中的坂田銀時,是有著地球人罕見的銀白捲髮,身著黑襯衣,外披兩袖渲染淺藍流雲紋和服,腰間別有質材普通卻能與子彈匹敵的洞爺湖木刀,一副JUMP周刊會出現的男主角命相;然而舊有的回憶們褪了色,眼下取而代之的是,馬爾濟斯似地雙馬尾,黑底白花刺金紋的露頸和服,繫了繡有一大群橘釉蛱蝶的懸落式腰帶,至於那把本該隨身攜帶的木刀則不翼而飛。 若是平常,如何價格高昂的舞妓治裝,依舊是不容易隱藏男人高挑肩寬的骨架子,但當這一切泡在血及雨中,面貌模糊不清時,謊稱他是哪家置屋媽媽走失的女兒,誰都不會起疑。 只不過,像這樣有人半死不活倒在路邊,現在已經很少見了;神威由巡宇艦落地,一路徒步進吉原時,便發現了這點。 短短幾個月,這座桃源鄉確實揮別鳳仙的枷鎖,改頭換面了一番,儘管花街依舊有花街常有的紛擾爭鋒,不過比起別處的應召站、私娼寮甚至其他星球特設的紅燈區,吉原說是目前最為安全的合法性交易場所都不誇張。 而今,暫且不談百華每日每夜的視察巡邏,單單是這個男人──坂田銀時自身的能耐,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淪落到這種地步才對。 神威觀察了一會兒,伸手覆在濕淋淋而崩塌的白髮,像是能依賴這般接觸可以看到什麼世紀末預言,又像是對那個預言感到不滿意,神威抓緊銀時的髮絲,如提起戰場上敵將的頭顱,就這麼將他提至與自己目光同高的位置。 「沒事吧,武士先生?」神威的嘴角彷彿奶油遇熱似地融開一抹笑容。 坂田銀時眼邊還沾有泥濘與血跡,眼珠子開始時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胡亂轉動,一直到神威問了那句話,他焦點才徐徐飄到神威身上,停在那笑容,或許是從中找到了某種熟悉感;銀時試著抬起已略略發軟的手幾次,總算捉住神威肩膀,不過其力道說是捉,可能稱之為「放」會比較貼切,因此神威並沒有特別介懷,反倒對銀時接下來想做什麼多了好奇心,不自覺連招牌笑也忘了,圓滾滾的眼兒眨啊眨。 要是說些什麼討饒的話,現在就殺了他吧。神威心底是如此打算;與其看到一隻喪家犬,他會更願意把美好的回憶留在過去。 如此這般,打從最初思考起點就搞錯了的關係,銀時另一隻手繞過神威後頸,湊近他面前咬住嘴唇的時候,神威只能由喉嚨滾出一聲「嗯?」的疑問。 那所謂的「咬」也是無力的,這等程度要是用來吃飯肯定消化不良,恰好倒像舌尖品嚐的是草莓芭菲,咬著吮著,將神威嘴唇一邊舔到了另一邊,也不管現在正下雨,兩人臉蛋遍佈雨水,銀時乾脆連同雨珠含入口中,軟軟柔柔的紅舌舔過人中與唇峰,沿路綿延到臉頰向著耳際去了。 這種時候的銀時,本以為是無精打采沒有絲毫亮點的眼睛,驀然都充滿吸引人的慵懶風情。而至此為止不過是六七秒間,神威想起自己還抓著銀時,使力一扯就把黏在自己臉上索吻的傢伙拔下來。 神威微微斜側著身,瞟了眼站在後頭的阿伏兔,問:「這是?」 阿伏兔聲音無高無低地回答:「十之八九是讓人下藥了吧。」 兩人用兩句話,鎮定地理解了目前的情況;不過若是拆開外表,好好檢視內在,他們的心智狀況其實並不相同。 神威的鎮定是出自於無知和不解,阿伏兔的鎮定在於畢竟年長前者幾十歲,各種意義上心驚肉跳的世面見多了,實在很難大驚小怪。 阿伏兔察覺到神威好像起了殺戮以外的興趣,他看向銀時,嘴上卻問著神威:「帶回去?」 神威想了想,晃了晃手中的物件。 他瞇起眼笑說:「嗯,帶回去。」 四 聳立吉原中央的日載樓,宛如吉原指標,其建築是由江戶首屈一指的名工匠朗成吉六設計藍圖,特別從日本海外運來品質最好的鐵木和柳杉打造,畫棟雕梁又繁華氣派,過去是作為鳳仙個人大擺酒宴驕奢淫逸的享樂場所。 神威自己也曾與鳳仙在此一面對飲一面討論幹一發日輪的價碼,他當時故意出口折辱了日輪,起因那陣子第七師團團員們經常傳言鳳仙沉溺於溫柔鄉中漸漸失去昔日威風,神威想知道老傢伙究竟有多喜歡那區區一只小藝妓──卻不過幾句話,便可把鳳仙氣得弄死陪酒女,破窗動粗,掀翻了整排日載樓的琉璃瓦,還搞得神威部下一死一殘(雖然那一死是算在神威帳上)。 鳳仙應該高興,日輪上位後,投入不少大錢修繕,一磚一瓦皆是按照鳳仙生前講究的質地重建,現在大部分用來接待天人及提供重要賓客夜宿。 事隔多月,與那斬斷鐵鍊迎向暖陽的街道不同,日載樓竟感覺什麼也不曾改變,每道隔間依舊暢流一幅歌舞昇平景象,行書「遊」字的巨型燈籠旋掛高空,靜靜鳥瞰著桃源鄉的主幹道,假使誰非要看穿這海市蜃樓,或許只有最上兩層游廊外緊緊連挨的窗櫺如今不曾再亮了吧。 那裡是鳳仙亡故之處。 日輪在鳳仙彌留時,曾含淚罵過他「明明只是想做個曬曬太陽打盹的老爺爺,為什麼卻建了這樣的街道與人們對立」,可是日輪最終沒有捨得把鳳仙遺留的東西全部抹滅,即便那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為黑暗的日子。 「還真是一往情深啊。」 記得阿伏兔當初知道日載樓修建後感嘆這樣一句話。 神威聽了不置可否。 女人如果深愛著男人為何還要反抗呢?為何還要聯合外人殺死他呢?那不是很矛盾嗎?連串的疑問,神威心底轉了轉,沒有說出口;因為神威大概能猜到阿伏兔的反應,他一點也不想被這個只能用一隻手打手槍的大叔輕視。 坂田銀時被神威帶回了日載樓。 日載樓大門平時由兩位手持長戟的百華把守,她們滿頭秀髮梳成銀杏髻,個別身穿一紅一綠單色和服,黑色連頸內襯掩至嘴鼻,僅留雙美目巡視來往過客,喜怒幾乎都藏到背後去了。 神威兩手衡抱銀時來到門前,左邊穿紅衣的百華伸出長戟攔了去路。 「萬分不好意思,大人……」 那名百華說到這,停頓一會兒,兢兢業業地瞄向神威。 「請問這一位是?」 阿伏兔走上前,代神威回答:「怎麼了,日輪太夫說的待客之道就是這樣?」 「實在很抱歉,日輪大人確實吩咐了今天是招待兩位貴客,但是並未說還有這一位……」 「喔?沒說明嗎?那是妳們的疏忽,就別在這裡問東問西。」 「是……疏忽了,非常抱歉,是否能讓我們檢查這一位的身分呢?」 「這是懷疑夜王帶來的東西有問題嗎?」 「不是的,只是如果隨意讓可疑人物進去,萬一讓客人受到驚擾,日輪大人問下來,小的不好回答。」 「有什麼不好回答,難道是認為我們大人會做什麼嗎?」 「不……可是……」 「情婦。」一直沒說話的神威,這時候突然開口。 「咦?」 「我的情婦,不行嗎?」他張著無辜大眼問。 守門的兩名百華一愣,忍不住朝神威懷中的人仔細看去,但是阿伏兔擋在神威前,神威又將銀時緊緊摟著,銀時一面臉窩在神威肩頸處一面臉被掩蓋在自身如雪般的捲髮下,實際面貌難以確認,唯有那整套華美的舞妓打扮與自袖口、衣襟所露出的蒼白皮膚好像隱約可見是個標緻美人。 百華們互視一眼,拿不準該不該放行。 阿伏兔抓準她們這絲猶豫心態,說:「如果有什麼問題,就去問妳們的頭頭吧。」他眼神放到日載樓上頭排排高掛的繁花彩燈,接著道:「或者是,讓我來跟妳們聊聊這棟樓有沒有偷工減料?」 「非常抱歉……」 紅衣的百華收起長戟,朝神威和阿伏兔欠身。 那道由上好鋼材與銅山檜木建成的艷紅色大門總算是慢騰騰敞開了。 神威走在阿伏兔前頭,待身後大門重新緊閉,兩人步上日載樓大廳的寬敞階梯時,神威帶笑地說:「不準我動手,卻自己大擺架子不停威脅女人這個那個的,沒關係嗎?」 阿伏兔抽起一邊嘴角,低聲回道:「我認為跟出差途中帶『情婦』回色情汽車旅館過夜的老闆一比較好像也差不到哪去啦。」 阿伏兔這般明目張膽的挖苦,神威只是輕快地回予兩聲哼笑。 負責接待兩人的老婦這時候迎了出來,老婦年約五十上下,額頭佈有幾道深紋,兩邊髮鬢斑白,梳理一絲不苟的髮髻和乾淨面容,讓她看來精神奕奕。 到了老婦這個年紀,所見識過難纏的客人太多了,她瞧神威身披沾了風雨的斗蓬,手上緊抱渾身溼透的舞妓,又遠遠聽聞門口的百華才剛被阿伏兔訓過,即便神威生得俊俏且毫無威脅性的少年模樣,她也只小心翼翼地交代其他下人幾句話就識相不多言,連連向神威和阿伏兔為招待不周一事鞠躬致歉,領著他們上樓休息。 日載樓全棟高有十二層,第一層是管理出入、服務的櫃檯,二三層是宴客大廳,第四層以上則是投宿住房,不過一般常用的也是四到六層的房間,再上去的樓層平常並不開放;日輪收到春雨要來的消息,一早將第八層重新清理了遍,專門空給神威使用,除了配屬的數名僕役,其他未經過允許的人員不能隨便出入。 老婦邊領路邊介紹了僕役們的工作崗位,並簡短說明客廳、樂房、書房、臥房、衣帽間、浴池大略是哪些方位、可通往哪裡,最後打開其中一間主臥室。 主臥室鋪有二十張榻榻米,裡頭有幾個開放式的小隔間,門口對側的紙門拉開,是能飽覽吉原全景的遊廊,紙門邊放置雙人對座的矮桌和兩張和室椅,右面牆壁龕掛了一幅小橋遠山水墨畫,畫前是插滿水仙百合的白釉花瓶,除了天花板內鑲式燈光,角落還有數盞手工紙糊立燈。 但是,房裡只鋪了一床被褥,神威正覺得奇怪,阿伏兔輕咳一聲,下巴點向床鋪邊,神威順著阿伏兔指示的方向一瞅,發現這床舖擺的是兩個枕頭,枕邊點了龍涎香,周圍放置各式軟膏藥水以及依尺寸排序的整組張形與一尺雲白絲綢帶等等,諸如此類用於床笫之間的助興物件;大抵是老婦發現吉原人人戒慎恐懼的那位夜王大人突然帶了不知是哪間藝館的舞妓回宿,才趕緊讓僕役準備好的東西吧。 神威難得有些困擾的笑了,可也懶得說些什麼,只把又開始不安分亂動的銀時平放床舖,逕自脫下斗篷,回頭去衣帽間找幾件乾淨衣物,其他便交給阿伏兔全權處理了。 神威換好仿唐式側排扣墨色長衫,再次進主臥室時,老婦已被阿伏兔打發走了,阿伏兔手捧一份油紙包遞向神威。 「從他身上搜出來的。」阿伏兔說。 長寬約二十公分的方形油紙包用細麻繩成十字綁緊打了個蝴蝶結,包裹的重量極輕,散發一股相當好聞的花草香;神威撕開包裹一角,取出幾片乾燥的褐綠色葉子,向著天花板燈光看了看。 「哎呀呀,是茶葉呢……」神威說。 阿伏兔似乎在神威之前就已猜到內容物,面上不顯意外之色,只鬱鬱地跟著道:「是啊。真是最糟糕的巧合。」 「偷的?」 「大概……也可能是被人委託了,記得這個武士大人不是在做什麼『萬事屋』的行業嘛。」 「不管是哪個,看來武士先生都脫不了關係了。」 「我想,他在吉原活動的事情應該是私下進行,要不然百華早把他帶走了,只是目前不清楚日輪之後有沒有收到什麼消息。」 若要隱瞞吉原管理層,有關坂田銀時的行蹤,當然是帶回巡宇艦最方便,可是第七師團因為夜兔一族的好戰本性,經常有人死死傷傷,實力堅強的夜兔不打緊,但底下人才流動量大甚至有時青黃不接,此舉肯定塞不住某些新團員的大嘴巴。 許久之前,阿呆提督對於繼鳳仙之後神威收了吉原,卻沒交接給他這事表達過不滿,阿伏兔為此四處斡旋,賄賂幾個春雨核心要員替神威打敗鳳仙的傳聞誇大宣傳一番,還在元老院前把阿呆提督處理孔雀姬有諸多疏忽之事幾乎是抖了開對幹,才讓元老院決議將所有權暫時擱在第七師團。 阿呆提督那會兒吃鱉,表面說是尊重決定權力下放,可是誰知道背地裡有多麼熱切關注神威和阿伏兔的各種動向,這一次把抓補華陀的計畫塞給他們,說不定就是想伺機找什麼素材去煽動其他師團長倒戈。 這樣一想,乾脆大大方方留在吉原更好;神威是吉原的夜王,就算知道他們的救世主在神威手上,日輪也得花時間傷傷腦筋用什麼理由把人從他們手中要回去,扣住坂田銀時這個籌碼或許不是壞事──阿伏兔在發現神智不清的銀時當下,便是打著這樣的算盤;然而,神威怕是沒想這麼多,他僅僅是免費拿到新玩具正在興頭上而已。 儘管如此,阿伏兔這時嘴上還是禮貌性地問了:「你有打算怎麼辦?」 「嗯──怎麼辦呢──」 神威哼彎尾音,將油紙包拋回阿伏兔那裡,自己走到床舖邊,拉起銀時右胳膊;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的銀時呻吟一聲,像軟綿綿的大型布偶任人提在半空中擺晃。 隨著時間過去,銀時的症狀明顯加劇了,這回連頭都抬不起來的樣子,只能垂在一邊,嘴巴猶如浮出水面的鯉魚般開闔吸吐;他原先側躺著的床鋪上,沾染好大塊血印,想來若不是他身上的和服是一系列深色款式,不知道已經染成如何可怖刺眼的大紅花了。 神威好像玩著盤子裡的烤秋刀魚,前後反覆翻看一會兒,發覺沒有反應的銀時不太有趣,索性放開他;銀時咚地落回床舖,鼻腔發出小聲的痛呼,沒能有力氣大罵始作俑者。 阿伏兔見狀,語重心長地警告:「喂喂,我可是好不容易幫他包紮止血了,萬一傷口又裂開了很麻煩啊。」 「是嗎?」 神威低頭查看,果然如阿伏兔所言,在略微鬆開的和服開襟裡,能發現胸口纏有幾層繃帶。 神威問:「傷到哪裡?」 阿伏兔答:「從背後到左腋下處有長三十幾公分左右的斜切刀傷,傷在這種位置應該是跑路的時候被人偷襲了吧。」 「一刀而已?」 「如果是在中了藥的情況下面對敵人只有捱上一刀還能甩開對方追擊,以一個地球人來說已經很了不起了。」 「是什麼藥?」 「誰知道啊。」 「醫生呢?」 「叫了。」 「艦上的?江戶的?」 「艦上的,離市中心最近的永田航站轉車過來也要十五分鐘。」 神威笑了一聲。「是在擔心他的身分洩漏嗎?」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你真以為那個情婦的說詞能瞞過多少人啊?」 「唔嗯──虧我還滿認真的呢。」 「三分之二又四分之一的認真?」 「不,是五千七百六十八個米缸的認真。」 「這是飯桶星球在用的飯桶量詞嗎!」 「很厲害對吧?」 阿伏兔誇張地「哈啊」大嘆口氣,說:「總而言之,我等等要去打聽點這傢伙的事情還有姑且把一些人的嘴給堵一堵。至於,你啊……是不期望你會好好照顧傷患,至少在船醫來之前,不准把人玩死了,知道嗎?」 「我知道了,沒問題的啦。」神威笑嘻嘻地揮了揮手,目送著阿伏兔,說:「好好加油喔!」 阿伏兔見神威滿臉無關緊要的表情,一邊碎念「可惡,我為什麼越來越像個老媽子一樣……」一邊抹了抹臉,拉開紙門出去了。 五 阿伏兔的顧慮只對了一半;確實,神威對坂田銀時充滿興趣,但並不是在這種時候。 也不知是藥效還是本性使然,坂田銀時在那之後從原有的些微掙扎變成了四肢大張,眉目舒展,嘴角還頗沒形象地流出一條口水溪,任誰看了都會愕然覺得「此人怎麼能在敵營睡成這樣」;某種程度而言,除去會呼吸有體溫以外,與擺在太平間的死屍無異。 巡宇艦船醫在預定時間內趕到日載樓,接待老婦領他到第八層主臥室,就是看見了這幅景象;在房間中央,一名上半身被捌了衣,沒什麼聲息的人面朝床舖趴臥,無法看見正面,想要說他是男人身上卻蓋著吉原舞技的華麗衣裳,想說是女人身材又過於高挑壯碩;而在門口對側的游廊外,神威坐在欄杆上,似乎是欣賞吉原雨景,晃著腳哼歌,頭也沒回,便說:「等等沒把人修好,我去燒了你家的梅莉號喔。」 他聲音聽來歡欣愉悅,也經常是如此歡欣愉悅,聽久了反而有股山雨欲來的恐怖電影前兆,因此就算神威的話充滿各種可吐槽機會,那位鹿頭天人船醫只能滿頭冒冷汗不敢回應。 老婦拉上紙門自行告退了。船醫步入臥室,他與阿伏兔算是同期入團的老班底,阿伏兔事前大致交代過情況,所以手提錫製急救藥箱來到床舖邊,很快假裝突然患起嚴重眼疾,沒看見一堆行房助興之物與被褥沾染的血跡,沒看見那人髮白像江戶傳言的白夜叉,心如止水地替坂田銀時做基本檢查。 神威開始時還不甚在意,但他是嗅到了肉味的野狼,終究耐不住性子從欄杆跳下來,湊近床邊,就地盤腿而坐,視線跟著船醫動作在銀時身上左彎右繞,間或船醫問神威幾個關於銀時身體狀況的問題;不過只是把人撿回來的神威沒能提供什麼有用資訊,光是笑著說「不知道喔」,船醫也就沒膽多問,只大致確認好沒有損及脊椎腦袋,其他只能含糊帶過。 銀時背後的刀傷雖長,好在不深,且即時做過止血,不需要緊急輸液;腹背有幾處遭毆打的紅痕,僅是看來狼狽,人體存放重要臟器的位置全是險險避開了。 局外人無法知道是經歷過什麼樣的打鬥,但那拳腳往來肯定不是能好好思考的時間,可以在一瞬間就決定了採取何種應戰姿態──船醫默默為坂田銀時發出些許佩服;常年累月熱衷於戰場的神威則立刻看穿更深一層的事實。 坂田銀時身上不符合狀況的大量血跡,既不是出自他自己,必是襲擊他的那些人了。神威想像銀髮武士揮刀斬人血肉橫飛紅花四起的那個畫面,忍不住又是心跳加速,指骨嘎嘎作響,身體往銀時的方向傾過去。 「團長?」 船醫診治的動作停了,驚駭地瞥向神威。 神威回看一眼船醫,淡然地說:「沒事。」 他恢復正坐,雙手握拳,置於膝蓋,不再把目光放到銀時身上打轉。 大約花了半個鐘頭,船醫替銀時的刀傷做簡單縫合,使用外傷敷料重新包紮,鑒於不知道銀時吃過什麼藥物,抽了十亳升血液回去檢查,向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神威報告、請示後,船醫如履薄冰地離開房間。 神威慢慢吐出一口氣,眼珠朝遊廊外看去,雨依舊沒停。 吉原漸漸入夜了,街道燈光與店家住戶一盞盞點亮,淹蓋在雨幕中朦朦朧朧,雖然雨勢比起稍早是有轉小,飄飛的毛毛細雨卻半點沒有停止跡象。 總是搞得衣服溼答答,似乎會連續好幾日的雨天,在太陽系外遙遠的母星、在江戶都遇過,那其實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過忽然地回憶起來,居然令人感覺異常遙遠。 神威睨向銀時毛燥的捲髮,輕輕地「啊」一聲,塵封於記憶中的某個人物影子像黑夜的山路上中點燃一簇火光,在遙遠的那方隨著行進搖曳,有些虛幻而飄邈,原以為是錯覺,猛然間又變得具體鮮明。 「這個是小卷子啊……」神威喃喃唸道。 他終於是想起小卷子了。 那也是個雨天。 六 午後雨聲淅瀝嘩啦響,神威一手拿傘,一手插在長褲口袋,蕃紅色皮大衣隨步伐略微擺動,油亮的黑皮鞋踩到水漥,啪擦啪擦,濺起了雨水跳到鞋尖。 神威從吉原一條小路繞入歌舞伎町大街,他是趁巡宇艦在地球補充引擎能源的六個小時短暫停泊時間,瞞著阿伏兔跑出來找人單挑,然而之前吉原傳聞能勝過夜兔的強悍天人不過爾爾,沒能撐過三招攻勢就倒地不起,皮囊黏在龜裂的石板路上,想要看清長相的機會都沒有戰鬥已經結束了,讓他心情沮喪得在吉原大吃十盆飯才稍微釋然。 離開前,往常波瀾不驚的日輪都有些慰薦之意地說:「其實您不必親自來也沒關係……」 神威聽了,給她一個微笑,繼續大口吞飯。 日輪的意思,神威也知道,所謂「更勝夜兔的天人」是她特意放出來的風聲,想要春雨給個人手幫忙教訓教訓太囂張的客人,平時神威是不會插一腳多事,但正面臨工作空檔期,在巡宇艦上好幾天無聊透了,才會決定搶走部屬的差事,卻沒想到這比他預期的還要沒樂趣。 傘尖連血都沒沾上,腦子就冷下來了。 神威在回去春雨走私港的途中,想起剛剛的事情難免覺得悶悶不樂。 也就是這時候,有人從後頭叫著:「喂,那邊路過的有為少年呦,借把傘吧……」 神威腳步一頓,稍稍抬起傘看向聲音來源;發話的人站在便利商店前的遮雨棚下,提著裝了好幾罐飲料紙盒的塑料袋,身上是件粉紅短版和服,腰前繫了大大蝴蝶結,頭上蓬鬆捲毛綁成雙馬尾。 神威打量一圈,視線和那人恰好相接,那人一幅猥褻的流氓表情轉為漠然,道:「對不起,我不是叫你。」 但神威臉上老早笑得花開燦爛,收也收不回來。他上前,說:「不是要借傘嗎,這位武士先生?」 被如此毫不留情拆穿的坂田銀時渾身一抖,故作鎮定地摳起鼻孔。 「不是武士先生,是小卷子。」 「是這樣嗎……所以,小卷子在這裡做什麼呢?」 「關你什麼事,好歹吐槽一下啊,不要給我這麼快接受啊,我說你這當街搭訕人妖的混帳。」 「可是,『小卷子』,我覺得很可愛喔?聽起像海鮮食物,感覺很好吃。」 「說什麼呢,你年紀輕輕就想踏上回不了頭的不歸路嗎?下面的玉米棒壞掉的話,鄉下的老媽會淚流成河呦。」 「放心吧,自從那天之後我就讓鄉下的老媽再也哭不出來了。」 「你究竟對你老媽做了什麼啊!」 「我啊,剛才殺死了一個人,覺得無聊呢。」 「聽人說話啊少年!別用那麼歡快的語氣說這麼恐怖的話啊少年!」 「啊──你說『少年』了!果然剛才是在叫我吧?」 「唔!」坂田銀時一剎那露出有顆雞蛋卡在喉嚨無法吞嚥的鐵青模樣,額頭都流下了冷汗。「不……」他支支吾吾地說。「我那個,我是在叫那個……對了!其實是在叫那個人啦!」 銀時指向神威後邊某個位置。 神威轉過頭,看見稀稀落落幾個路人撐傘往來,又轉了回來,一把扯住坂田銀時的和服後領子。 「是想逃去哪裡呢,武士先生?」 「哈、哈哈哈,阿、阿銀我才沒有逃跑呢!」 「騙人,你明明想走的樣子。」 「你一定是誤會了,阿銀我只是腳有點滑才不小心轉過身,我可是為了每天三餐能喝三罐草莓牛奶只好在人妖店打工的窮苦人家,一點殺傷力都沒有,根本就不需要擔心的啊,拜託你可不可以放開我啊!那個殺氣可不可以收斂收斂啊!」 「可以喔?」 「哎?」 「沒辦法啊,今天沒有時間,不趕緊回去,我的海賊船就會被偷開走了呢。」 「你那艘是鬼盜船嗎!傑克船長!」 「這樣稱呼好失禮喔,武士先生──」 「失禮的人是誰啊?一直武士先生、武士先生的喊,說了是叫小卷子!那不都怪你突然穿什麼大紅色花俏外套,本來那件拉風中華少年服裝去哪裡啦!換回來啊可惡,害人家都認不出來啦,你是想違背角色設定嗎小心人氣排行下降啊王八蛋!」銀時指著神威大聲說。 神威回道:「啊,說得真過份。」但表情壓根就是不在乎,他拉起自己大衣的立領,才像是想起什麼,稍許不愉快地扯了扯。「不過,這個,因為等等就要和其他師團開會嘛,沒換衣服的話,阿伏兔會囉哩囉嗦的。而且比起我,武士先生更不方便吧……」 神威往銀時和服下襬,套有吊襪的大腿看了下,接著道:「穿『這樣的』服裝。」 銀時倏地壓住那個可能走光的部位,眼神死掉一般地說:「老是盯著別人胯下看,眼睛要壞掉了喔。」 「不會的,我的師傅生前說過,女人是用來滋潤靈魂。」 「你確定你現在看到的是女人嗎!你師傅要在九泉之下吐血了喔!真的會吐血了喔!」 「這個,拿去?」 神威拿傘的手伸向銀時。 「什、什麼啊?」 「不是要傘嗎?你那是打工的衣服吧,弄髒了會賠錢嗎?所以才非得要傘不可?」 「嗚喔喔喔真是好孩子,我家那個醋昆布女王有這麼乖巧體貼,我就不用辛苦啦!」 銀時接過傘,喜孜孜地又摸又轉,直到神威說:「那麼,約好了,下次還傘的時候順便來幹一架吧。」 銀時頓時臉色沉了下來。 「誰跟你約好啦!你原來是打這種主意啊!喂!別走啊!喂!」 坂田銀時帶著傘氣急敗壞衝上前去抓人。 神威輕鬆閃開了,翻身上到便利商店的遮雨棚,有一絲戲謔地看著坂田銀時拿他沒輒的表情,便像隻脫兔跳向隔壁二樓住家陽台欄杆,使個後空翻落在民房屋頂。 神威朝銀時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徒留下坂田銀時對細雨連綿的灰色天空持續怒吼,其肺活量之盛,當時神威足足跑快三條街外才逐漸沒再聽見他的叫聲。 神威不禁想,坂田銀時不知道是不是還記得這件事,依照那種突破天際的樂天性格,即使記得應該也是巴不得通通拋諸腦後吧;不過神威本身沒什麼立場質問對方,其實他自己在隔天很快就忘了。 如果真想殺人是不需要理由和約定,他那時脫口說出的話是覺得眼前這個不想戰鬥的男人出奇好玩,不由得想逗一逗罷了。 說到頭來,只是偶然興起的惡作劇心態;那無非是一把傘,第七師團多得是滿坑滿谷。 春雨第七師團大部分工作是在其他系外星球拓展地盤和掃平反抗勢力,擁有空閒時間僅僅是幾天過度期,早期鳳仙所領的第七師團就是鐵血聞名,傳到神威手上不減反增,變得越發猖狂,大量屠殺隨航行而來,血、屍臭、叫囂聲像興奮劑塞滿了神威的額葉,因此如果他要想起什麼,那也是與鳳仙戰鬥的,那位激昂浴血的武士先生,會吐槽、說笑、開黃腔、神經兮兮的小卷子不得不被壓在這些記憶後頭。 然而,神奇的是,許久之後的這一天,與阿伏兔走在吉原的時候,神威仍然一眼在骯髒陰暗的小路中發現了「小卷子」,那時他甚至都還沒想起曾經有過這個約定。 七 雖然似乎完全被人誤解了關係,撿回坂田銀時那晚,神威還是和他睡了同個床舖。 一夜過去。 神威是被細微的震動驚醒,在思考什麼之前,他已伸出手握住某個東西,掌心傳來那東西的溫度,柔軟皮肉,噗噗跳動的血脈,那是神威相當熟悉的──那是,人類的脖子。 某個女性尖叫一聲。 這聲音喚醒神威理智,此刻視覺神經才真正被啟用;他眼前有個女孩子,身著草綠色格紋和服,身長與他差不多,然而軀體纖細,臉蛋也比他要小巧青澀,可能與神樂是同個年紀。 這名小姑娘被神威掐著脖子,壓在榻榻米上動彈不得,雙手縮在胸前,兩眼是惶恐不安。 還搞不太清楚怎麼回事,但某種「敵人來了」的感覺仍淡淡地在神威全身血管中發出警訊,神威就這樣的姿勢,轉頭環視四周,從主臥室天花板、立燈、花瓶、矮桌、和室椅,到身後依舊呼呼大睡的坂田銀時與因睡姿不佳一團凌亂的被褥;旁邊徒空一處,應該是神威睡下的位置。 主臥室沒有任何其他人類的聲息,清晨氣溫略冷,空氣盡是潮濕帶來的沉悶味,窗外大雨刷刷響徹吉原,劈啪劈啪敲打屋簷,偶爾還發出幾聲隆隆悶雷,然而吉原的紅燈龍已熄滅,天色逐漸光亮,明明是雨天,太陽卻從厚重雲層間縫露面,一道一道天照金光斜斜地插入吉原整排屋簷上空;一隻黃雀由雨中飛來,停在游廊欄杆上拍打翅膀,鳥喙理了理羽毛,而後朝屋內啾啾鳴啼,模樣似是好奇房子裡的人們怎麼了。 神威視線回到小姑娘身上,微笑著問:「在做什麼呢?」 神威的手掌不大,可放在她羸弱的細脖子綽綽有餘,若稍微施力,隨時能連著氣管一起捏斷頸椎。 小姑娘或許預見自己可能的下場,嘴唇如處正月風雪,顫抖地張合好幾次,才勉強發出聲音,說:「早、早膳準、備……」 「啊,這樣嗎?」神威眨眨藍眼,放開她脖子,改為支撐在小姑娘的頭部側邊,說:「去準備吧。」 小姑娘看著神威,面色顯然驚魂未定,她等著神威從她身上離開,但神威沒有,甚至又問:「怎麼了?快去準備吧。」並沒有發覺自己帶給別人龐大壓力。 小姑娘緊捉自己的和服袖子,緩慢地翻過身,從神威肢體所壟罩的陰影下爬出幾步,確定離開了某個範圍,才慌張站起身子,奔出房間。 神威始終是保持著笑臉目視小姑娘離開,直至門被啪地關上後,他摸摸自己的臉,自言自語道:「嗯──真奇怪……」 本來只是抒發個人感想,意外地竟有人搭腔回他:「奇怪的是你吧?那樣嚇人家小女生,可是永遠脫離不了童貞的喔……」 神威愣了愣,回頭便見以為還在睡夢中的坂田銀時單手托著腦袋側躺在床舖。異於地球人的恢復能力,厭厭一息的病態轉眼消失無蹤,銀時頭上的假髮不知何時拔下來落在枕頭旁,頗具特色的厚眼瞼呈死魚之感,肩上和服滑到了腰際去也不在乎,好像天塌下來同樣是這副德性,不知道這個人腦子到底在想什麼。 神威真正的笑意攏上嘴角。 「早上好啊,小卷子。」 「是在叫誰呢,少年。我已經下班了喔。現在是坂田大人,不是小卷子。」 「說得也是──既然清醒了,先來幹一架吧。」 「對不起,請叫我小卷子。」 「剛才的坂田大人……」 「對不起,現在是小卷子了。」 「身體覺得怎麼樣呢?」 「頭痛手痛腳痛,全身都痛得不成人形,千萬別折騰阿銀我。」 「什麼時候會好?」 「不知道,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也說不定喔。」 「乾脆現在就讓你永遠都別好吧。」 「不、不,不要過來,痛就痛吧,我覺得人是很有精神的,整個都想要活蹦亂跳了,就是那個……那個肚子有點餓啊,對、對啦,先吃飯吧!先吃飯吧!剛不是還說什麼準備早餐的嘛!」 「想吃什麼嗎?」 「呃,什麼都可以?」 「嗯……大概都可以吧,要是不可以,我去殺了他們?」 「住手啊,你那中二性格到底想要多偏激,鄉下的老媽要哭了呦。」 「放心吧,我已經讓老媽……」 「謝謝!不用回答我了!我就是喜歡說個口頭禪嘛,其實你不用每次附和我,給我來份宇治銀時紅豆蓋飯就行,別亂來。」 「宇治銀時……什麼?」 「嘖,你還真是沒有常識啊,聽好囉……!」坂田銀時講到這個興致似乎就來了,他霍地坐起身,道:「所謂宇治銀時紅豆蓋飯呢,是用大碗公盛滿甜米飯,然後在上面琳一大──堆的高級紅豆醬,可謂甜食和碳水化合物的完美結合,是從前三明治將軍發明的偉大食物!給我好好記住啊!」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對吧!還不快去給大爺拿來!」 銀時邊說邊裝作凶悍的地痞流氓樣子,其實自始至終有大半是故意說笑,他不認為神威那麼好說話;但出乎銀時預料,神威竟一副認真傾聽神色,點頭應和著:「那,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吩咐。」他伸手撫平了下,因為剛才粗魯移動,稍稍起皺的長衫前襟,真的走出去了。 此般溫良恭儉,就算向來貪小便宜的銀時也有點不習慣,他乾巴巴地說:「去吧!去吧!」表面沒事,心底已爆發各種疑神疑鬼聲浪。 「這不會是在騙我吧」、「可能現在躲到門後埋伏等著我出去」、「說不定想趁機敲詐阿銀我五百萬」之類的,開始無限制自我膨脹的懷疑心態讓銀時一時半刻不敢輕舉妄動。 他摸摸自己胸口,只有包紮層層繃帶的觸感,沒有再留其他物品了,不由自主咕噥一句:「怎麼就偏偏是這種時候碰上……」 神威去了有些時間,也不清楚是多久,一名聽聲便知是秉節持重的老婦來到門外詢問能否入內。銀時隨意應聲當作是同意。老婦拉開門,垂頭正跪,表示要清潔臥室。 銀時這才猛地想起自己套著女人服飾,餘光模模糊糊好像看到什麼情趣性愛用品,床上還灑著疑似鮮血的紅塊。 那麼大圈血跡,怎麼看都像殺人未遂而不會當作是處子之血,況且見到房裡留下的是個大男人總該知道有蹊蹺,不過此情此景猶如男歡女愛共度一宿的氛圍,仍舊讓銀時的厚臉皮罕見地紅了紅。 好在老婦帶來的四名僕役,全是低眉順眼,手腳伶俐,不會多嘴多舌的孩子,僅用幾分鐘便把被褥和雜七雜八的東西收拾整潔,其中一個孩子領來乾淨衣裳跪在前頭,另外兩個孩子取件,上前幫他更衣,銀時從沒被人如此服侍過,霎時覺得彆扭,抬手一揮,把那些人全趕出去,打算自己著手。 可一抖開衣物看到百蝶千花的圖樣,銀時臉色就壞了,再看貨真價實的女性浴衣剪裁,更是讓他肩膀垮了下來,唯一值得慶幸大概是這件浴衣是選用不太女氣的靛色系吧。 銀時看看自己身上這件髒兮兮也不舒適的繁重和服,看看週遭被他趕走而空無一人的臥室,再看看那件清爽浴衣,最終是咬牙換了,但說是最後的掙扎也罷,他只繫上內用細腰帶,多餘布料任意胡塞,其他諸如半幅帶、前板、花飾一類配件全部踢到邊去眼不見為淨。 腰上沒有贅物固然輕鬆,但開襟因此也無法好好固定住,呈現鬆垮垮地V字深領,露出鎖骨和部分胸膛,硬是將嬌貴的絲織品穿成前衛浪人風格,把之後進來的小僕役嚇得呆若木雞瞪圓了眼。 坂田銀時不是一兩天被人這麼瞪,他用小指挖挖耳朵,流裡流氣地說:「幹什麼啊,小鬼。」 小僕役畏縮地低下頭,道:「非、非常……抱歉……」 「有事?」 「早膳……已、已經準備好了。」 「知道了!」 銀時通過對方身側,跨出房門,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這裡的格局,回過頭喊了一聲「帶路啊」,那名直到前一秒仍看茫了眼的小僕役大夢初醒連聲應著「是」。 來到可容納六十人的大廣間,已有兩張厚實軟墊左右擺成對座,較靠門的軟墊前備了單人座小桌,那小桌上是臉大的青花陶瓷碗公,塞滿紅豆料的白米飯熱騰騰直冒白煙,甜膩膩香氣同時撲鼻而來,瞬間掃平銀時換衣服的鬱悶心情。 銀時坐下來大口吃起蓋飯。侍女兩人一組又陸續搬了五盆白米、兩盆裝滿數種青菜、兩盆是牛豬紅肉、一盆魚和雞的白肉,份量實在不可能是一個人可以消耗。銀時傻了,忍不住開口說:「這太多了,我可吃不完……」 「那是我的喔。」這句話是來自從門口緩步進來的神威。 銀時望向他,發出「哈哈」乾笑,大抵是想起自己家裡養的那隻大胃王神樂;但他嘴上死性不改地吐槽:「小子你餓幾天啦?」 「沒有餓到喔?不過艦上的廚子手藝太差了,還是原產地餐廳好。」 「所以你剛剛是先去物色食材了?」 「不是。這裡提供的東西有人看著,不需要確認,是因為別的事情花了點時間。」 銀時直覺那不是能在吃飯時間閒談的好事,但已脫口問:「什麼事?」 神威回答:「去找找偷跑進來的老鼠。」 銀時一下子理解了,神威說的是主臥室裡那起小騷動。 說來慚愧,他那個時候在神威醒來前是確確實實的睡死了,是以往即便在萬事屋亦不曾有的沉眠,以至於他不清楚神威感受到什麼讓他大動戒心。 銀時一早嘲笑神威在調戲姑娘家,不過他認為神威對敵人是極其敏銳;至少他見識過一次,在營救日輪那回,神威在鳳仙動拳──更正確地說,鳳仙一鼓起肌肉,他便已看穿意圖,早一步躲開了;這和銀時對鳳仙至多做到「擋住」是大不同的程度。 銀時昨天的記憶還很模糊,只能依稀記得幾個畫面,但被人襲擊一事是千真萬確,迷迷糊糊中銀時不能肯定有將追兵甩乾淨,假設今早有什麼動靜,那很可能是他引來的敵人。 坂田銀時邊回想昨日的事邊問:「你找到了?」 「沒有。」神威說,很快發現銀時神色有異,便又問:「怎麼了嗎?」 銀時搖搖頭,有太多懶得解釋或者解釋也沒證據的東西。 「只是話講在前頭,我來吉原和日輪她們可是無關。」銀時嚼著蓋飯,很是無所謂的表情。 神威笑了。 「但是,那個女人或許不是這麼認為喔?」 「你想對她們出手嗎?」 這次神威笑出了聲,道:「我只是來工作的,無聊的事情不會去做。」 「無聊的事情嗎……」銀時心想,然後他小聲嘆息,說:「你把我抓來這裡又給我這種東西穿,到底在想什麼?」 「沒有特別想什麼喔──你很在意?」神威偏頭反問。 神威頂上可能是睡翹了或是天生壓不平的髮毛跟著一晃,搭配白皙精緻略顯稚氣的相貌,活脫脫是主人親手餵大的白子玄鳳。 但銀時才不上他那個道,聲線壓得死沉,說:「誰在意啊。我只想著什麼時候可以走啊,難道你想玩金屋藏嬌那套嗎?」 「沒有要金屋藏嬌,我是把武士先生關在這裡而已。」 「這個和那個有什麼差別嗎喂!」 「不好嗎?像那個衣服就穿得很不錯啊?」 「你剛說什麼?」銀時抽蓄著眼皮,回他:「我都搞不清楚你是在稱讚還是在吐槽我了。」 「是稱讚喔?」 「我說你啊,絕對是想惹我生氣對吧?對吧!」 「為什麼這麼認為?」 「別看小卷子我老是在人妖店──啊、不對,別看阿銀我被迫在人妖店打工就以為我愛穿女裝啊!混蛋!」 「咦──那是女裝嗎?」 「『咦──』什麼『咦』啊!你這個被鮑魚肉裹到眼睛的白內障少年!」 「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武士先生,如果眼睛能長出鮑魚肉這種東西我早就吃下肚了。」 「你真知道鮑魚肉是什麼嗎!別聽到是肉就亂吃啊!想中毒嗎你!」 「那個,實在非常抱歉……」在旁從頭到尾把兩人對話聽進耳底的老婦這時插口,她做出標準土下座姿勢,接著道:「並非是這位大人的吩咐,是小的擅自讓人準備了不妥當的衣物,真的實在是非常抱歉。」 陡然間有位老人家如此慎重謝罪,不管對方位份或是什麼原因,銀時都很不適應,他擺擺手,說:「是、是嗎……啊──算了,也不是那麼嚴重的事情啦。」 老婦應該是看見坂田銀時當時穿著舞技的服飾進房才做出判斷,沒想到卻是弄巧成拙了。 送女性衣裳給男人,儘管在現今融合天人與江戶文化的眾道中是很普遍的調情方式,正式場合男士間社交仍然會被當作是一種侮辱,普通人都明白這個常識。 神威顯出無法理解的樣子說:「我覺得穿起來也差不多呀?」 銀時本來要放下的芥蒂湧回心頭,幾乎要折斷手中的筷子,道:「哪裡差不多啊?」 「我以前看過有個武士穿像這樣的衣服喔?」 「你倒是說說那是哪裡來的變態人妖武士啊!拜託你快派人去討伐他好嗎?」 「是有考慮過呢,但阿伏兔說那位是春雨的重要客人不可以亂來。」 「哈?開玩笑的吧,也有你不能碰的人,我倒想認識一下了。」 「唔──雖然只是遠遠看見,我記得好像是奇兵隊……還是出兵隊的總督就是類似你身上這種蝴蝶花色。」 「噗嗤!」銀時捂住嘴,沒把口中的紅豆噴出來,卻不小心囫圇吞進喉嚨噎著了,狂咳不止;侍女見此,又是拍背又是端茶水,好讓他順順氣。 神威問:「還好吧?」 銀時搖搖頭,大口喝光茶,臉色略差地回道:「……好得很。」 坂田銀時與鬼兵隊總督高杉晉助在過去有好幾次械鬥糾紛,那是從攘夷時代同喝一打養樂多起就沒辦法釐清的種種恩怨,銀時並不想和神威探討這段無聊歷史。 神威本來就對坂田銀時以外的人只關注在一個特定部份,銀時沒有想要多說的意思,神威也沒興趣探究。 兩人心照不宣,把話題擱置一邊,各自繼續用餐了。 八 坂田銀時自認性格隨和的人,和名義上應該算是敵人的神威面對面吃飯仍難免疙瘩,但在見他埋頭飯盆,彷彿這輩子立志要溺死於食物當中的奇景,猛然發覺好像也沒什麼好緊張的。 神威與神樂的性格大相逕庭,吃飯樣子倒十足神似,名副其實二親等旁系血親。銀時於是明白了為什麼偌大餐廳只擺單張小桌,因為神威不需要用桌,有雙筷子和飯盆便足夠了。 光聽喀喀喀地動筷聲,沒幾分鐘清空了整盆米,那木盆子大小跟普通人家裡的電鍋相比是小巫見大巫,饒是和神樂生活久的銀時同樣要張愣個半秒鐘。神威執著於食物的注意力,不亞於投入戰鬥時的狂熱,或許就是為什麼銀時鉅細靡遺闡述紅豆蓋飯時他肯安靜聆聽的關係吧。 神威放下第四個木盆,看到銀時前面的碗空了,感嘆地道:「啊咧,你已經吃完了?」 銀時回過神,兩手交叉在胸前,故作不滿說:「就這麼一碗是能吃多久。」 神威問:「還要什麼嗎?」 「再來六罐草莓牛奶吧!」 「老是喝那種高熱量東西會變胖的。」 「我才不想被一餐要準備五大盆米的人說教……」 銀時頓了下,想到什麼,咧出一弧賊笑。 「啊,我記得吉原沒有便利商店對吧?那就算了吧,人都有辦不到的事情嘛,阿銀我又不會為難。」 話是這麼說,語氣分明沒有體諒的意思。 日載樓內若想暢飲痛喝,從清酒、燒酒到威士忌、龍舌蘭是一應俱全,甜品則由於鳳仙的喜好及日輪的習慣一向維持日本傳統的紅豆羊羹或黃豆粉麻糬之類的和菓子,沒有提供舶來甜品,也不會有人俗氣到外帶食物壞規矩。 吉原固然是男人的天堂,但男人想在吉原混得開得知道些細節,否則可會被藝妓貼上沒有禮數的土包子標籤,拿到茶餘飯後供女人家們訕笑。 坂田銀時有意要神威栽個小跟斗。 然而,這份心思碎了滿地。 仔細想想,銀時不是沒注意,可是神威除了見他就喜歡喊打喊殺以外,平常總用著「敬稱」方式與他說話,出門在外沒人前呼後擁,不搭名車,不穿金戴銀,食物是巨量沒錯,也不過是些白米飯和家常菜色,難以聯想這傢伙其實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單單往旁飄個眼色,就讓老婦一個躬身,麻利地下去做安排,沒有人膽敢吭一聲,沒有人膽敢多說第二句話。 坂田銀時想起某天在沙發上睡迷糊,遙控器不小心轉到一台知識頻道,有個英國佬說過這麼句格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 他用了數分鐘來感概這句話。 六罐草莓牛奶不久原裝奉上來。坂田銀時平常在歌舞伎町的家裡哪能有這種免費優待,即便對面坐著避之唯恐不及的暴力狂,這下發自內心眉開眼笑了。 神威這時卻說:「請等一下。」 「為什麼!」臨時掃興的感覺是最差了,銀時口氣絲毫不掩抱怨。 但神威沒理會他,抽起屋形紙盒裝的草莓牛奶,扔給端草莓牛奶來的那位小姑娘面前,命令她:「喝。」 小姑娘「咦」地驚呼,愕然盯著腳邊紙盒,不知怎麼辦才好。銀時也覺得莫名奇妙,怎麼好端端突然鬧上午間偵探劇,隨即見到小姑娘眉清目秀的長相很是眼熟,原來她是早上來叫他們起床的侍女。 銀時有些好笑地說:「用不著讓她試毒吧?我可不想喝別人喝過的飲料啊。」 神威笑盈盈回道:「昨天昏迷在路邊被我撿回來的人沒資格發表意見喔。」 銀時能感覺到神威這句話是尤其放慢了語調說給他聽,一時間被堵得無言以對。 老婦傳喚侍女準備兩個繪有桃牡丹的陶碗(那原先應是裝茶水用的),往當中一碗倒入約一口的量,置於小姑娘面前。草莓牛奶與小姑娘有點發白的臉蛋相較,異常鮮豔的粉紅色液體這下還真令人充分體會到這東西全是沒營養的化學色素。 始終銀時都不認為飲料內被動過手腳,但老婦沒有半點維護自己人的意思,雲淡風輕地把那小姑娘推到刀尖浪口,不免覺得這樣子的順從已經不是禮儀,而是窩囊了,有點惹人心情煩悶。 銀時瞟向神威,他依然是早已嫌膩的造作微笑,一雙笑眼彎眉無視於周遭被他搞濁了的氣氛,像是某部特效拙劣的下檔電影,場景和人物明顯產生斷層的不自然感。 大廣間的寂靜帶起怪異地緊張氣息,連小姑娘呼吸而細微起伏肩膀的動作都特別顯眼,她望了望週邊幾個人,好像突然從熟悉路口走失的孩子,表情有點茫茫然。小姑娘低下頭,雙手緩緩捧起茶杯,生怕那朵牡丹會凋謝似地,嘴唇輕巧擱在杯緣,一口份量轉眼飲盡。 如果是毒藥,為免被害者有時間找解藥,下藥人通常是採用見血封喉一類的劇毒,雖然也可能為了某種目的選擇精神恍忽的迷魂藥,不過看不出來這麼做有什麼好處,要弄暈的話,怎麼想也該是先弄暈那個各方面比自己還要有攻擊性的夜兔吧──銀時恍然發現自己居然順著神威的思維在認真考慮起這件事情的可能性,不禁咋舌,想擺脫這個地方。 銀時站起身,動作有些急躁,腳後跟不小心撞到桌緣,桌上的碗公嘓囉嘓囉晃,筷子掉在碗旁敲出清脆地吭噹聲,這種靜悄悄的時刻,僅是如此就猶如往深谷投入巨石。 「要去哪裡呢?」神威問著已走到門邊的銀時。 銀時沒有回頭,僅道:「突然覺得沒胃口了。」 「也是,我覺得武士先生該多跳一跳讓傷口早點好。」 「別把我說得跟瑪利歐一樣啊,就算走在路上撿到一百塊錢也不會多一條命喔我說……」 「我信任你喔,武士先生;但想要離開這一層樓的範圍可不行。」 這句話沒頭沒尾,潛在意思不需要神威解釋,銀時也聽得出來,不出是如果反抗命令就殺了在場那些人吧,不愧是蟬聯連續劇收視冠軍惡黨愛用的威脅台詞。 「只是些話都沒說過人就要我來擔保?我看起來是那麼有同情心的人嗎?」銀時想這麼吐他一句,話爬到嘴邊卻如灑了鹽巴的水蛭,扭曲然後乾癟。 九 假如時光倒流五天前,坂田銀時知道會變成這種下場,他想自己照樣會去做蠢事吧。 銀時走出貼滿宣傳新機種海報的柏青哥店自動門,冷氣空調灌得他喉頭發澀,前天在西鄉店打工的錢洗得乾淨溜溜。這條著名電器遊樂街仍舊熱鬧非凡,可以聽見幾家電玩連鎖店廉價合成電子樂和店員吆喝歡迎光臨的聲音,那些勢利眼傢伙之前還笑呵呵地喊著小哥小哥,今天一聞出這個男人沒有半點可以壓榨油水了正眼也不給一下。銀時臉色慘澹極了,現在別說是人類,總覺得街邊流浪狗都用嘲笑似的態度在他面前大號。 儘管已經知道事實,站在大白天艷陽下,銀時仍不肯就此輕易離開,下意識摸摸口袋,想找出最後一塊錢也好,柏青哥之神說不定會眷顧他餓扁了的荷包,更現實的是如果現在放棄這麼做,回去萬事屋肯定要見到手拿家計簿拍案罵咧「已經四個月收支赤字啦!你這不務正業的廢柴大人給我快去找工作啊!」的志村新八。 銀時雙手空空從褲子口袋拉出來,徹夜沉迷博弈遊戲讓眼袋越發淤黑,完全喪失了走回家的動力。 此時,某個人便這麼一頭撞進他胸口。 這撞擊力道不強,頂多使人有些腳步不穩,但對方居然誇張的搖搖晃晃跌坐在地。 大清早喝醉酒的客人在江戶一向不算少數,像垃圾一樣醒來時被丟在資源回收場的廢物也不是沒有見過,然而在電器街遇到就比較稀奇了。銀時這麼想,低頭一瞧,果然不是什麼醉酒客,那是個眼淚混雜鼻涕,臉孔糊成白米粥的女人。 女人雙眼浮腫好比紅核桃,幾綹髮絲因為沾過汗水黏在臉緣,若不是舞妓的玄黑色和服昭示她打哪逃來,根本就是農村出身的冒失野丫頭。 這個年紀恰是桃李年華的女人惶惶仰望他,陡然如同被輾到尾巴的小猴子,以剛才孱弱姿態跌倒時完全不同的極快速度彈起身,從懷中掏出來路不明油紙包塞過來,整個人瑟縮到他背後,只露出黑亮亮杏眼望著來路,不知在找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銀時滿頭霧水拿著那份包裹,手心還沒有握熟,遠處傳來年輕男子吼道:「臭女人別跑!」 頭髮剃成月代的男子拔腿飛奔而來,光是遠處見著銀時以及他手中的東西,窮凶惡極的臉孔扭曲得更上一個層次。 「就說妳怎麼往這方向,原來跟妳接頭的是那小子啊!哪個不長眼的草包,玉蘭屋的東西是你能打主意的嗎!」男子大叫。 銀時可不樂意任人汙衊了,擺晃手中的包裹,好像隨時要往他面上砸,不甘示弱回道:「喂喂你少含血噴人,老子對這種胸部是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類型的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啊!」他回過頭,叉那女人的後領子,想從背後拔出去以示清白。 然而才剛要動作,忽然地迎面吹來一股微風,拂過銀時手臂紛紛起疙瘩;那種感覺銀時並不陌生,是過去飽經沙場,經常能感受到的異常寒意。 鐵器廝殺聲在銀時腦中回響之時,他右手也搭在繫於腰際的洞爺湖刀柄,幾乎同一瞬間,數條白影從兩旁屋簷上方現身。他們手持太刀,頭臉蒙了白布,露出一對尖耳,好像隔壁棚龍珠的比克大魔王分身。 特地選在此刻出現,想必是對方趕來支援的人手吧,可銀時看到了,方才氣勢洶洶追來的男子竟嚇得兩隻膝蓋半軟,臉色浮現見到某種人物才會有的駭然與恐慌。 那群人佔盡上風處,無聲無息不緊不慢排開陣勢,沒有一般殺手面臨敵人會有的殘暴或是興奮,眼底反射出來的光芒是無機物質地冷凝,彷彿世間任何活物都入不了他們的眼。假若先前男子抓回這女人會賞她幾下木板、捱餓三四天以示懲戒,那麼後來這群白衣白褲的走狗們當場一刀子斬了這女人,銀時是絕不意外。 該不該開打呢?坂田銀時覺得這個問題,讓沒糖分可消化的胃液在瘋狂痛毆他肚子。 有一瞬間銀時想起泥水次郎長的女兒椿平子,她也是這麼霍地跳進歌舞伎町,把他閒散的日常生活搞得一塌糊塗──那個小女孩,銀時現在想來仍然氣得牙癢癢。 「為什麼我非得碰到這種事情不可啊!」 銀時印堂是烏雲罩頂了,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扛起那女人在跑,舞妓特有的厚重腰帶烙得銀時肩頭頻頻發汗。 「巧克力巴菲!草莓蛋糕啊!給我等著喔!今天不吃妳個幾萬塊錢我可不會放妳走的!」銀時鬼吼鬼叫著,狠狠地加把勁把肩頭的女人再往上一抬。 不過即便這麼自我安慰,想起自己經歷卵蛋遺失、老二變成螺絲起子的例子,命運老是喜歡狙擊他橫隔膜以下的器官,一旦考慮到將來可能變成什麼局面,銀時的腸胃又是陣陣絞痛,抄入小巷時,數十枚暗器好像能偷聽他心聲,沿著他踩過的步履齊刷刷釘入泥土三吋,後頭黑壓壓的人可謂群起攻之。 銀時急得膀胱快沒力,然而往後一想,這倒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 十 最糟糕的,要從這裡開始。 「萬事屋的兩個小鬼好像還沒發現,日輪的態度倒是有點微妙,但這裡都被我們盯死了,她沒辦法找人回去證實消息,我猜她是在等……」 坂田銀時是在晌午時分半睡半醒間,聽見有人說話,他反射性地就僵持住想聽聽後續,可這把老沉嗓音講到「等」字便突兀打住再也沒下文,空氣彷彿就這麼跟著凝結住,讓銀時心底不免有些忐忑。 就像是看不下去他的尷尬處境,親切邀請他回到現實世界的另一把清朗聲線這時說了:「武士先生,醒來了?」 那人赤腳踩著榻榻米的輕微腳步逐漸靠近,不多時就已來到銀時身側,再裝做不知情就太虛假了,他只好慢吞吞抬高兩條笨重單眼皮。 銀時看見幾乎要塞滿自己視線的神威,這副年少氣盛的嘴臉,今日早晨在大廣間鬧過那齣試毒戲碼是歷歷在目,他穿著跟那時倒是大不同了,一襲繡金邊陣羽織式翻襟的紅色長大衣,剪裁俐落,活像割據一方的軍閥,年輕有為的架勢讓銀時很是眼熟。 「武士先生?」神威傾向銀時,探究他發愣的傻樣子。 銀時抵住神威前額,說:「沒什麼……」 他想到剛剛聽見的說話聲,視線放到神威後方的另一人,是曾在推翻鳳仙那回短暫打過一次照面的阿伏兔──這中年男子長及小腿肚的鴿子灰斗篷下襬染溼了,漸層深色部份沾有些許泥濘,應當是剛從傾盆大雨中趕回來。 銀時很沒羞恥心的吸回掛在自己下巴的口水條,推推神威幾近額貼額的距離。 「夠了吧,湊這麼近是想給阿銀一個起床吻嗎?」 神威眨了下眼,稚嫩的臉龐傻愣愣,活像真被人逗得起害臊,微微低下頭,小聲唸道:「也不是沒有過……」 如果是「才沒要跟你這種噁心大叔廝混」之類的傲嬌屬性句子,銀時還可以理解順便吐槽神威一番,但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得到這種反應,差點沒嗆到口水。 銀時錯愕的張口,想說「誰跟你有過什麼啦」又臨時吞回去,因為他餘光發現阿伏兔硬斂著厚唇似乎在憋笑,搞得銀時的背脊發毛,隱隱約約想起發生過什麼恐怖大事,這真要問出口,神威不知道會爆出什麼更嚇人的話來。 銀時窘迫地笑了笑,直截了當假裝沒聽見神威的話也沒看見阿伏兔的表情。說實在,銀時各方面都不太想挑戰所謂的上流階層權威,早上收到神威指示,他便離開大廣間步回主臥室,不顧儀態(其實從來就不顧)直接在榻榻米上擺成大字歇息。 一般人突如被下令軟禁什麼都不能做,老早無聊得發瘋捶牆嚎叫臭罵了,然而坂田銀時豈是一般人,他最大民間專長便是打混摸魚做白日夢。 兒時上私塾那年代,他能抱劍坐在教室最後端,從早課睡到日頭下山,吃過晚飯,半夜照樣邊踢被子邊香甜入眠。有段時間因而被同窗安上野比大雄這混名,當時還不知道是哪個中二漫畫角色,若非後來上戰場狠殺大票天人洗刷形象把敵營取的「白夜叉」從戰場傳回我軍再流到百姓耳語發揚光大,很難說幕府早年印懸賞單時會不會寫成野比大雄。 「武士先生真能睡,臉皮拉了好長都沒反應,是那個嗎?傳說在睡夢中才能修練的必殺拳法?」 銀時聽見神威這麼說,摸摸臉頰,確實能感覺到略微發疼,恐怕是午睡時被神威摧殘成一片紅米粿。但銀時反正是死豬不怕滾水燙,順其自然就挖挖鼻孔,說:「羨慕了?要不要把我放了就介紹給你洞爺湖仙人的秘密奧義呀?」 神威搖搖頭,回道:「只要確認你有好好的在修練,我就放心了。」 「你肯定是那種看到店面招牌寫著『第一次野砲就上手』的速成補習班就興沖沖花大把鈔票的外星人對吧。」 「是去學怎麼幹你?」 「大叔是上年紀的人了,禁不起這種衝動。」 「我覺得身體健康,年紀不是問題喔。」 「你在對一個血糖一直降不下來的糖尿病病患發出什麼可怕的妄想……」 「血糖啊……喝起來是甜的嗎?」 神威蹲坐著,左手橫在膝蓋,右手支著下顎,俯視仍賴在地板不動的銀時。 神威眼神意外單純,如同小朋友下課時間觀察毛毛蟲打發無聊,很可能想著──這蟲爬得真慢,是不是快死了,該不該去撿個樹枝回來戳戳牠之類的。 「看什麼呢,媽媽我可是堅持小孩要贏在起跑點的家長,不會隨便亂買玩具給你的喔!」銀時忍著不一巴掌把神威拍到別的地方去。 神威應該也是能感受到銀時的忍耐極限,瞇起了眼,笑笑地道:「阿伏兔說外面出現幾個有趣的消息。」 「那真是萬事如意恭喜發財?」 「然後,有點事情要問你,可以嗎?」 「能不可以嗎?」 「這個。」 神威比出大拇指指向後方,阿伏兔便如廣告購物台經理,從斗篷內取出一份油紙包裹,向銀時前後左右展示。 「記得吧?」 銀時面無表情,說:「這像是用過的髒兮兮保險套不要拿出來亂現啊。」 「你是怎麼拿到的?」 「啊?難道不是哪個骯髒大人留下來的遺物嗎?」 「在江戶外神田一家小鋼珠店前,有個銀髮浪人和吉原的舞妓碰頭交易,然後不知道怎麼的,浪人帶著舞妓突然跑走了──好像就是那位骯髒大人把場面搞得很盛大,稍微問一下店裡的常客就打聽到這種傳聞喔。」 「唔……」銀時揉揉太陽穴,道:「什麼『碰頭交易』的,到底是怎麼把在廁所小便時幻想出來的劇情搬到現實世界,那才不是這麼浪漫的東西咧。」 「那麼,是什麼呢?」 「說來話長,這是個讓人想找找抽屜裡面有沒有時光機回到過去的故事啊……」 「回到過去的時光機是沒有,直接進入人生終點站的列車,我倒是有喔?」 「列車長,我可以下車嗎?」 「不行。」 銀時歪歪嘴,不屑地說:「告訴你啊,我可是被人追殺了喔!你也看到了不是嗎?怎麼可能有時間還帶著女人跑來跑去啦。」 「哼嗯──是嗎?」神威顯然是不相信這個說詞,卻也不說破。「你為什麼要被追殺?」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你又為什麼要把我撿回來關在這種地方啊?我不記得做過什麼壞事吧!」 「因為很有趣不是嗎?這樣子……」 「哪個樣子──」銀時說到一半,對上神威目光,似曾相似的壓力讓他心情沉重。「喂,你再盯這種大叔看,真的會變得沒出息喔!像這種時候,你要關的也是關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當姘頭才對啊!」 「姘頭?」神威似乎不熟悉這個詞,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啊──情婦的話,已經有你了。」 銀時簡直是寒毛直豎。 「什麼時候變成你情婦啊小王八蛋!」 「那種小事情請不要在意。」 「那算是小事情嗎!怎麼說也是大叔冰清玉潔的名譽啊!」 假如洞爺湖在身邊,銀時肯定一刀劈去洩憤,但他氣呼呼樣子對神威是反效果。神威面上笑容拉得更盛,鼻腔都哼出了輕笑,或許是期待最好銀時能跳起來與之鬥毆。 要是讓神威和銀時打起來,這整層樓建築八成保不住原型,且不說銀時的形蹤暴露了,日輪那兒可不好交代。 阿伏兔趕緊介入兩人之間,說:「好了好了,比起這個,這位……武士大人?」阿伏兔頓了一會兒,斟酌著用詞。「如果包裹不記得,總不會忘記自己是穿女人的衣服吧。」 銀時從與神威單方面爭執之中回神,手抓瑰麗的和服前襟,道:「你以為我願意啊,我跟這傢伙可不一樣,好歹是有常識的人啊!你們春雨是怎麼教育兒童,這種不健康的生活環境太可怕了!」 「不,不是說你身上那件……而且團長的私生活不在我負責範圍。」 「什麼!就是因為你這種縱容的大人,現在的小學生才會越來越囂張,你給我負起責任來啊!」 「這個就饒了我吧。」阿伏兔故作投降狀攤開兩手,然後搔搔髮鬢,有點沮喪地道:「我說的是成田吳服屋進口真絲什麼的……」 「那是什麼啊?」 「我對那些也沒研究,但聽說是很有名的布料,在江戶有點見識的人好像都能一眼看出來……你昨天那套和服我拿去給店家確認過了;你是穿了她的衣服吧?又帶著她的東西──」 「啊啊──」銀時像三不猿一樣兩手遮耳,刻意嚷嚷蓋過阿伏兔的聲音。「說過了吧,我不知道!你們該放手的時候就好好放手,一個一個緊逼不捨,活該沒有女人要喔。」 「不好意思,我可是很專情的類型,在意的女人會追到她鋃鐺入獄為止。」 「該入獄的是你吧!你那是變態跟蹤狂類型吧喂!」 阿伏兔虎口輕擦下巴的鬍渣,道:「唉,你用不著這麼牴觸吧,彼此退讓一點如何?別看我們這樣,春雨也是要做買賣的貿易商,不是什麼都打打殺殺。」 「說得好聽,那你先退讓吧!」 銀時一時口快,語畢立即後悔了。 阿伏兔很明顯就等他這句話,一口爽朗地應和:「我知道了。」那三白眼倒沒刻意藏住卑鄙地笑意。「暫時就不追究你和那個女人的關係,也不會多問其他事情。一個答案就可以,我們想知道那個女人去哪了?」 「等等,這算哪門子退讓?」依春雨的手段,只要找著那女人,遲早能問出底細,這種如意算盤也打得太小瞧人了。但銀時沒本錢直言拒絕,只能繞個彎找理由說:「為什麼我要配合你們,錢呢!至少要付委託費給我啊?」 「嗯,這個嘛,這個數字怎麼樣?」阿伏兔伸出五指。 「哈?五萬元也太小看阿銀我了吧。」 「五百萬。」 「五、五百萬?」 「模稜兩可的消息也行。在這裡說出來不怕你笑,我們到目前為止可是半點有用情報都沒打探到,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一個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 「說不定是被你的大叔臭味薰跑了。」 「哈哈,這評語真狠啊。不過,像那種笨蛋女人,我可不認為有本事能做到躲過所有人耳目。」 「所以?」 「所以我認為有人在幫忙窩藏她。」 「誰啊?」 「是誰呢……武士大人,不提供點消息嗎?」 完蛋,又要來了。銀時真想化作鴕鳥把自己埋進沙堆裡不去聽那老套台詞。 果然阿伏兔下一句便是這麼說:「金錢還不行打動你,就再比如說吧……只是比如說喔,我們現在手邊有很多很多可以用的人質──聽到這種三流威脅,你應該肯提供點什麼情報的吧。」 「自己都覺得三流就不要講出口……」銀時咬咬牙。 自身的把柄任人一捏再捏誰都笑不出來,但如何不高興也不可能馬上改變明顯不利的立場;銀時垂下頭想了想,故意無視於阿伏兔,看向從剛才開始突然沉默不語的神威,說:「然後呢,你找出來想做什麼?幹她一發嗎?」 「嗯?」神威張愣一下,可能是因為向來不肯正面和他對話的銀時此時主動向他攀談而不解吧,可是神威仍誠懇回答:「不是,只是要讓她交出春雨的錢。」 銀時隨即說:「是騙人的吧?剛才可是隨便一開價就說得出五百萬這種數字,表示你們平常買賣可以賺得比這還要多好幾十倍吧。」 「唔──好像吧?我對那種事情沒興趣。」 「那個女人有這麼多財產值得春雨動手?」 「啊,大概是因為她惹火春雨又賣了不得了的東西嘛──」神威話還未講完,阿伏兔連忙捺住他肩膀,道:「團長,這個部份讓我來說明吧。」 阿伏兔說得委婉,其實就是赤裸裸地在阻止神威洩底,可見平日有多麼為此心勞力絀,已學會分分秒秒抓準神威的罩門可能何時會被攻擊。 雖然立刻被阿伏兔發覺意圖,沒能探聽到更多內幕有點可惜,但看阿伏兔緊張得眼窩發黑,銀時也不禁略略憐憫,感覺套人家小孩子的口風有這麼點沒道義,不過那感覺僅是一下子,神威說是小孩子,亦是有自覺的組織領導者,平常怎麼橫行霸道,這會兒只是斜睨阿伏兔,沒有再開口。 從那當中得到允許意思的阿伏兔才朝銀時繼續說:「你認識春雨第四師團團長嗎?」 發話的主導權再次被阿伏兔握牢。銀時自知神威那邊沒戲唱,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呵欠。 「你們像阿米巴原蟲一樣族譜這麼廣,誰會記得。」 「她和溝鼠組組長的女兒椿平子在歌舞伎町大鬧一場……華陀,這個名字你應該很清楚。」 銀時自然是清楚;這起事件在當時幾乎是歌舞伎町所有人都參與了。 歌舞伎町四天王的勢力劃分會議,由於華陀煽動,使得泥水、西鄉同意訂下互不侵犯條約,違反者將以其他三方聯合勢力驅逐離開;華陀前置安排妥當,私下再利用平子對父親的敬愛與渴望父親離開歌舞伎町的願望,以其作為泥水家長女身分驅使旗下黑道勢力自演了場強搶民女的大戲,讓那時被迫和平子走一塊的銀時不得不和他們動起手,眾所皆知銀時的萬事屋就在登勢小酒館的二樓,是登勢身邊的保護者,這一鬧連帶使登勢失去道上倫理立足點遭到撻伐。 西鄉雖想幫忙卻礙於小兒子被綁為人質使不上力,只能做點小伎倆暗度陳倉,後來銀時和泥水次朗長合作擺平了華陀,整起事件總算告一段落。次郎長帶著平子隱居山林、華陀從此失去蹤跡,沒有錯綜複雜權利交勾,那陣子銀時樂得輕鬆,但在外人來看四天王中失去兩條大樑,歌舞伎町勢力平衡處於危如累卵的瓦解狀態,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引發一場變革。 大家傳言著下一個天王由誰繼承吵得沸沸揚揚,即使初來乍到的旅人也立刻能在廉價酒吧裡聽雞冠頭酒保得意洋洋宣揚小道消息,是以銀時在這點是無法找藉口反駁阿伏兔。 「這次我們來吉原的工作是要把她帶回春雨。」 阿伏兔見銀時好像幾許想要安分聽取的模樣,緩緩解釋道。 「包裹裝的是春雨的貨,我們懷疑是孔雀姬放出來,想知道那位舞妓為什麼會拿到、準備要交給誰。聽說你跟孔雀姬也結不少怨,算起來你應該和我們合作吧?」 「合作嗎……」銀時覺得這個單字跟他們絲毫不搭,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十一 飛鳥浮香。 坂田銀時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是在西鄉夫人的偽娘俱樂部裡面,名稱取得很對尼特族的風格,其實就是間來者不拒的平價人妖店,三不五時可以聽見發情期到了的公狗母豬四處撒尿鬼叫,喝光的沒喝光的啤酒罐從桌面溢到地板,負責清桌的年輕公關總抱怨個不停,每天堆積下來的垃圾要用兩個特大號黑色塑膠袋才裝得完。 往好的方面想這叫門庭若市,西鄉才有閒錢把養育幼子激發出來的女性溫柔展現在公關專用化妝間。附轉輪三層式美容用品架與真皮軟墊旋轉椅、小憩用的名牌摺疊床,活似小型旅館的格局,比萬事屋的狗窩要舒適多了,銀時經常就想這麼扒著後台不肯出場。 在一群皮粗肉厚、下巴佈滿青鬍渣的第三性公關裡頭,即便銀時身板子沒有半點女性優美曲線,精神渙散如長期失業的大叔,單憑奶白細膩皮膚也能在短短幾次打工時間迅速獨領風騷,爾後只要宣傳小姐在店門口邊高舉寫有「今天是小卷子公演日呦」的牌子一站,坂田銀時不忙到打烊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東美晚間剛結束一檯子服務走進化妝間準備補妝,看到坂田銀時邊含棒棒糖邊翻漫畫單行本的閒適模樣,直覺性地道出結論:「打暈客人是不行的喔,小卷子!」 銀時翻過一頁漫畫,小眼神都不多施捨,逕自回道:「在場能打暈人的只有顎美你的下巴。」 「你在叫誰顎美呀,而且人家的小下巴哪可能打暈人!」 銀時死氣沉沉說:「不是暈了嗎,我看到了喔,在店門口扶不上牆的好幾陀爛泥。」 「那是被媽媽送出去的酒客啦!」東美噘起紅唇,或許念在銀時是個紅牌,又好聲好氣說:「你振作點吧,要是讓媽媽看到這樣子沒幹勁的耗時數又要捱揍了。」 「媽媽說沒有半點幹勁就是我的賣點。」 「媽媽才沒有說過那種話呢!別怪人家跟你囉唆,一無是處的賣點還是改掉比較好,早晚客人要被你氣得散場。今天點你檯的呢?」 「全倒了。」 「果然你是打了嘛!」 「不是啊,好像來之前就已經是第三百次續攤什麼的,我過去的時候已經死光了,害我拳頭都軟了沒處發洩。」 「有人能一晚上續三百次嗎!」 「這年頭預繳三千年份健身房會員卡費卻沒用過半次的有錢人多到令人髮指,這種只是小案子啦。」 銀時卡哩卡哩咬起棒棒糖。 東美「嗤」一聲,不想與銀時瞎扯談,自個兒把屁股挪進轉輪椅。 一打開化妝鏡旁的開關,安裝兩排LED燈的化妝鏡亮得足以讓大江戶急診醫師進行開刀手術。東美先是對鏡子左右看看臉頰脂粉,伸手去取架上的蜜粉刷,忽然想到什麼,說:「咦,不對呀,三號桌客人進門是我先去領的,聽他們說是從吉原一路玩過來,可身上沒帶什麼酒味,怎麼沒幾下就倒了……?」 「大概是第三隻眼被吉原的姊姊們玩壞了。」 東美皺皺鼻子,對銀時的下流幽默表示不欣賞。 「你可別去店裡頭胡說,媽媽今天好像心情不大好。」 姑且不提坂田銀時負責的三號桌客人,東美適才服務五號桌當中,東道主藉酒酣耳熱向身旁一位資深公關附耳細語,公關邊聽邊點點頭又搖搖頭,露出為難表情,希望客人能改主意,可最後在對方堅持下,只得起身說是去向看場子的西鄉夫人問問,公關去的當時還滿平靜,感覺僅是探詢店內季節性香檳杯還有沒有供應罷了。 在他們這種服務業,一分鐘講出十個黃段子或者當場表演黑天鵝三十二圈的稀奇古怪刁難不計其數,公關們想做、做得來便好,做不來也沒什麼是西鄉夫人手腕轉不過去的。 可待西鄉夫人聽完傳話竟變了臉色,擺手要公關閃邊上去,自己挽起和服袖,拔山倒樹來到客人面前,吼道:「咱的店裡不提供那種玩意!」聲音大得水果盤在玻璃桌上震三圈,狠狠幾記眼刀子弄得客人像隻鵪鶉瑟縮肩膀才稍許收勢。 只要不向公關口出惡言,就算醉暈了嘔吐了,西鄉亦鮮少惡聲惡氣對待客人,肯定是那句話當中某項詞犯到大忌。 東美輕拈蜜粉刷掃掃臉,問:「哎,小卷子,你聽過飛鳥浮香嗎?」 那種風花雪月來的黑話,日日穿梭酒色財氣的東美都不明暸,興趣只剩下甜食、小鋼珠,頂多會在關東煮路邊攤喝個酩酊大醉的坂田銀時哪可能聽過。 他將吃完糖球的小棒子從嘴中抽出,隨便拋到身後,說:「我知道啊,不就是哪間公司滯銷的體香劑嗎?」 東美忍不住笑罵:「一張嘴愛瞎說,小心走在路上被哪位老闆給收了。」她放下蜜粉刷,對著鏡子檢查眼線有沒有糊了,嘴上的語調一轉卻是些許正色道:「你呀,最好注意些,別去碰了,我覺得那個應該不是普通商品……」 十二 「你說春雨的貨,應該不是普通商品吧。」 銀時提及這點,偷偷觀察著兩人。 阿伏兔是最先有反應,在銀時說到中途,原本就顯得陰沉的眉棱骨輕輕蹙起雙眉,明顯是想說「真是麻煩啊」的表情,一看便知被戳中了問題核心;相比前者,神威則依舊是嘻皮笑臉,難以摸清虛實。 這樣子的反應,通常像阿伏兔那種願意表露情緒的傢伙感覺更容易理解,不過思考這當下狀況,要銀時擇一交涉對手的話──會是選擇神威吧。 神威過去與日輪的詳細磋商過程雖然不清楚,銀時多少有耳聞兩者來往的消息。 鳳仙逝世的頭幾天,吉原其實不如表面和樂,畏懼春雨報復的守舊一派吵得激烈,不甘將多年累積的物資、新造就此解放的置屋媽媽們也不遑多讓,讓日輪對內花了許多懷柔手段平撫,可外頭的黑白勢力更是虎視眈眈,盡想著怎麼瓜分吉原的油水;一度堪稱是內憂外患的典範。 萬事屋那時有好幾件或是偵查或是驅逐地痞流氓的委託全是來自吉原,次數之頻繁,銀時想著這樣下去吉原真要被神威那小鬼說中結局的時候,數天內突然間有了好轉。 銀時沒有詢問,日輪也沒有說,這中間原因是一次去幫忙維修屋頂偷聽負責採買食材的藝館僕役們閒聊才知道;說是夜王前幾日親自前往吉原把某個來鬧事的天人揍得頭破血流當場慘死,那位天人處事蠢歸蠢,也是有點身家背景的人物,親屬們不可能輕易嚥下這口氣,但事發過了月中到了月底,吉原仍是水靜無波一切安好。 天人跟地球人的待遇向來是有地位差異,同樣犯下一件竊盜案,天人只需賠償相應金額不需背負任何刑責,可若是地球人又沒有人脈援助,肯定要被抓進去關個三到五年,何況是無端弄死人了,縱使日輪本領再大,沒要奉出幾條命,至少是要準備巨額賠款。 此種平靜太不平常,眾人馬上聯想到同是天人亦是弒師奪位的神威,十有八九便是這位二代夜王在背後壓制住反抗聲浪了;類似傳言一夕引起吉原內各方議論。 雖然謠言不可盡信,那位天人死了是事實,基於夜王威勢,鮮少有外人敢造次,可也因此驚動許多客官避之他處,吉原生意低迷了好陣子,若非日輪早已打下穩固根基,不知何時才能逐漸拉回正常營業額。 僕役說到後頭,特意指向道路一處石板磚,道:「當初屍體的皮肉黏著地磚,血跡洗刷不掉老發腥臭,日輪太夫命人把石板鑿開來,連底下的砂石墊料全部換一批重新鋪設呢。」 聽其活靈活現的描述,銀時腦海頓時浮現神威抓起人頭往地上輾的凶狠模樣,一時打個冷顫,手心握著的鐵鎚糊里糊塗掉下屋簷,差點砸到那名僕役;也不理對方朝他叫嚷,銀時低聲罵了句粗口,悻悻然爬下鐵梯撿拾工具,嘴巴不忘抱怨怎麼女人沒半個倒貼卻碰上這種猛獸。 往後,銀時若沒重要之事便不太往吉原去了,怕就是不小心遇上那傢伙。 假使偏偏是狹路相逢──銀時想,也不是沒法子;神威的父親星海坊主,曾預言銀時會因神威而死,儘管銀時不想承認,不過能引起神威最大興趣的「餌食」,果然就是這個身為「武士先生」的自己了。 所以,銀時在這當頭,幾乎是反射性地朝神威笑著說:「怎麼了,不敢說實話了嗎?小鬼。」 「團長……」 阿伏兔立即開口接話,但神威做了個要他閉嘴的手勢。 「算了吧,阿伏兔。到這種地步,武士先生應該是察覺了,我們一直不說清楚,他也不會認真的吧。」 就像是要回應銀時的想法,神威眼底浮現異常真誠的光亮。 銀時忽視那個目光,試探性地道:「是毒品……?」 「沒錯。」神威略帶讚賞說。「像轉生鄉那種傳統粉末或者提煉成藥水的注射式,也有包成市面可見的煙草私售,燃燒用的、泡在水的,只要能夠享樂,不拘限什麼方法。那個東西,就是這種情況開始研發。」 「『研發』啊……」銀時略抬頭盯著天花板,狀似思量某種哲學問題。「也就是說,是新品種。」 「還在實驗中的那種超新的新品種。」 「半成品都能賣得出去……?」 「事實就是這樣囉。效果和用法似乎還有很多變數,不過暫時沒聽說有人死了。」 「確實是賣了不得了的東西。」銀時冷道。「既然能在吉原出現,不少游女和藝妓都有份吧。」 「畢竟是為了不用走私港也能直接進口地球,特地培植出來的溫室植物嘛。」 「不都已經光明正大的在地球胡來了,在意什麼進出口啊。」 「怎麼說呢,做得太過火還是會被警察逮捕啊;這樣會讓春雨很困擾的,那些替死鬼服刑出獄還得幫他們安排就職活動。」 「該困擾的是那種地方嗎!」 「最近的失業率,在海賊裡面也是個問題喔?」 「拜託你們快點全體失業算了──這是在瞧不起吸毒犯是嗎?怎麼想人家都才是最困擾的吧!」 「啊──你說那個啊,一般用熱水煮開,混進其他液體裡頭喝下去,不知不覺陷入其中之後,誰都沒有表達過不滿喔。」 銀時不悅地表情一頓,露出苦笑。 「還真是陰險的行銷手法……」 「但是,女人像這樣長期濫用藥物,恐怕再也生不出強悍的孩子了呢。」神威儼然是在對被迫結紮的母貓做出評論,隨後他神色一變,說:「啊,雖然武士先生不能生孩子也不行喔,染上那種垃圾。」 「講了半天你在意的點就只有生孩子?」銀時哭笑不得地說。「你是哪來的適婚年齡少女嗎?」 「不會啦,武士先生要是變成廢了手腳的大叔,我也會在意。」 「我可沒想過要墮落到非得被你同情的地步咧。」 「我相信你會堅持住的,加油。」 「不要用著那種已經看見重度成癮吸毒犯的口氣說話啊喂!」銀時兩肩聳高,埋怨道;但這種吐槽理所當然地被神威無視了。 銀時從鼻腔用力哼出口氣,整個人卻分外的沒有氣勢。 「總而言之……你打算怎麼做?」銀時問。 神威反問:「什麼『打算』?」 「比如說,那些毒品?」 「說是要盡量回收,好像是關係到春雨的信譽呢。」 「在吉原的──我是說,那些跟華陀有接觸的人又會怎麼樣?」 「你擔心這個?」神威不能理解銀時為什麼有這種顧慮。「我只是想和強者戰鬥而已。」 銀時聽了,嘴邊提起一抹怪笑。 「那邊的大叔就不會說出像你這樣任性的話了吧。」 他目光指向阿伏兔。 阿伏兔生硬地咧咧嘴,想說什麼,半晌還是什麼都沒說。 事情很明顯了,為求儘快重整威信、殺雞儆猴,春雨高層下達了將所有相關人等一併處決的命令。 近十年來春雨勢如破竹,到阿呆前一任提督時,元老已退居幕後專做指導棋,幾乎不在第一線現身;這樣的管理劃分原來是相安無事,但名為提督實為魁儡的阿呆自以為有恃無恐,總愛耍些不入流權謀之術,一次兩次的很快被底下的師團長們看破手腳,各懷鬼胎的變多了,華陀不算是其中最囂張,不過求取自立門戶的手段倒是最決絕。 白白拿走春雨的錢,收買與春雨合作的製藥組織,竊取正進行臨床試驗的新藥──不難想像春雨的元老會氣得多跳腳。 「總而言之,你打算怎麼做?」神威學起銀時適才的句子問道。 「什麼『打算』……」銀時面色一沉。「從頭到尾都沒變過啊。」 單單是華陀的生死,銀時才不在乎,那女人最好滾到他看不見的地方,但把吉原拖下水,當作草芥任意對待就不同了。 最下策的結局銀時不是沒有經歷過,但不到最後關頭,銀時自然是不會搞到那種局面,無論是出於現實考量,神威和神樂的關係,或者是他必須面臨殺死一個人的覺悟。 「……我明白了。」神威這麼說著,一派輕鬆地將雙手插入褲子口袋,彷彿是準備找女人出遊。 銀時頓時覺得好笑。 「你明白什麼?」 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最後會演變怎麼樣呢,這小子真能推敲出什麼深謀遠略,還真想向他請教。 神威卻不回答銀時的問題,只是道:「關於合作的事情,再給你一點時間考慮吧。」 銀時「哈」地呆張著嘴,瞧了瞧神威,又瞧了瞧阿伏兔。 阿伏兔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稜稜角角的五官老帶一股憂鬱滄桑,默默無言時尤其如此,不過當他一聽神威說要給時間考慮,皺巴巴的眉頭倒是鬆動不少。 大人的悲哀就是這樣了,一思量起大局上的利害關係,每件事情便要多方衡量知所進退,不想走向極端血腥之道是可以預期。換言之,應該是由阿伏兔來提議的事情,照理是不會輪到好戰噬血的神威主動表示退讓。 或許是阿伏兔在之前便說服了神威? 不,該不會是本來就期待變成拒絕合作的狀況吧? 思及此,銀時捂著嘴,喃喃自語:「那是什麼意思……」 十三 坂田銀時最終藏住了疑問,沒有問出口。 神威在那之後和阿伏兔離開了。日載樓的生活照舊運轉,甚至可能特意吩咐要好好招待坂田銀時,沒人敢怠慢半分。晚間老婦為銀時準備晚膳和一套乾淨衣物,這回終於是沒弄錯了男女用浴衣。待銀時沖完澡,換過新繃帶和草藥敷料,老婦溫好兩合清酒,在小廳擺放高岡銅爐內點燃天竺葵一類的草本薰香,請來藝妓彈奏三味線解悶。 藝妓蔻丹十指,五指輕握琴頸,五指拈片銀杏撥子,曲名為海唄的民謠撩得甚是輕快,幾個拔尖高音映襯吉原幾日來不絕於耳的夜雨聲,竟陡然升起一片「深夜貪涼窗不掩,暗香和枕合歡花」的閒情逸致。 銀時半闔著眼,小酌幾口,沒再斟酒,手指把玩起酒碟,不似昔日與友人在街邊攤販能盡興牛飲。 神威說讓他考慮考慮,極可能是權宜之計,那麼簡單地道出口,行色匆匆地離去,其背後因素不難想像是哪裡的情勢有了什麼變化,不得不暫緩他這邊的對峙吧。銀時不由得假想神威滿手血的景象,可能幼年口腔期沒滿足,長大這麼大了還不衛生的放進嘴裡舔;恍然間,彷彿自己嘴裡亦滿是鐵銹味。 銀時手中的酒碟子滑出指間,碟緣在榻榻米上滾一圈半,底部朝天,他也不再撿回來用了。那晚,藝妓從坊間常聽聞的流行曲到偏遠民族的小調輪了遍,彈至深更半夜,銀時才讓她回去。 隔日,神威並未歸來;再隔日,依舊不見人影。 這種近似暴風雨前的寧靜,似乎間接證實銀時的猜想。能讓神威忙起來的事物可不多,若非感興趣,那就是在做極其重要的工作,變相是監護人的阿伏兔都跟在後頭去了這麼久,勢必是不好處理的狀況。 雖然銀時不能說是局外人,可那跟現在的廢人生活比較,卻有種虛幻的距離感。他這兩日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倒頭大睡;托此福,背傷也好得很快,到了這天,繃帶卸去,任意活動手腳已不會使傷口出血或發疼了。 吉原與一般市井街頭作息相反,清晨到午後,主幹道偶爾才見替置屋跑腿和負責街道清潔的僕役,零零落落幾個客人往單純供應茶點的店面而去,至天色漸晚,才逐漸人潮川流。於街頭連串鮮紅燈籠之下,各色紙傘三兩成群、談笑風生,紙醉金迷的夜色完全無法與二十年前的干戈鐵馬聯想一塊。 那種期盼能盡速逃離過往烽火的心情銀時不是不能理解,人類普遍是容易沉迷於當下和平的生物,雖然不過二十年時光,但這段過往已經是被稱之為「黑船來航」的歷史了。 來自宇宙的飛船撬開了日本大門,不出三日,江戶陷入戰亂,不平等的待遇,隨之而來的飢荒,致使青年將老人拋棄山野,父母啃食稚兒果腹,三戈戟插起武士血肉,滿滿泥巴混進成堆肚破腸流;在銀時個頭只有松揚老師腰際高的時後就看得夠多了,到了攘夷時代,老師的頭顱,同僚的血淚掙扎,將此再推上一層高峰,眼界所及全是屍體、屍體和屍體。 每回夢中,成山成塔的骨骸鬼怪,趴著他後背、死捉他腳踝,前仆後繼向他哭號為什麼不救救他們──銀時認為自己遲早會習慣,可是沒有,所以他養成了睡前一定要去上廁所的習慣,怕深夜驚醒時會尿急;同樣地,他也無法不去排斥神威渾身充斥肅殺與血腥的味道。 尤其是筆直盯過來的眼神,每每使他坐立難安。 白夜叉的名號還未響亮前,坂田銀時早在戰場上好幾次殺紅了眼,喪失不安與疲憊感,卻不是件額手稱慶之事。 「在那種戰況還活蹦亂跳的笨蛋,就只有你和高杉那傢伙了」桂小太郎就曾給他這樣的一個埋怨,真是對他偏袒了。事實上,他拋下跟不上速度的戰友,踐踏自己人的屍骨,持刀奔馳,斬殺敵軍,滿目所到之處皆是屍橫遍野四個字,已忘了是怎麼站在屍首山頭,攪動腳邊一鍋血肉模糊的冰冷屍塊,直至地平線那端冉冉而升的火紅日出燙到手背,他才猛然丟開武士刀。 當時不明所以地難受,竟然是多年之後由龜縮地底城的變態老頭子用一句話道盡。 「我們所選擇的這條道路,回過頭來什麼都沒有。」 這句話亦是鳳仙給神威最誠懇的忠告了,但在神威適逢叛逆期的年紀想必是聽不進去。 坂田銀時坐在主臥室內的和式椅,望廊外漫天霪雨霏霏,不禁脫口感喟:「那個也是,這個也是,真是一團糟……」 「咦?」 銀時身後正為香爐添加香料的小姑娘手腕一抖,差點打翻黃銅色香爐蓋,像拿燙手山芋似地慌慌張張趕緊扶正。 銀時聽到響動,回過頭去就看見小姑娘羞怯地垂首正座。 「對……對不起……」她說道。 銀時「喔」了一聲作為回應。 不管誰對誰錯,總之先鞠躬道歉就是了,對吉原下人而言是如同吃飯喝水的例行流程,銀時這些天來不想聽也聽習慣了,但這小姑娘輕微彎個身作禮後,抬頭瞅著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銀時不禁端詳她的容貌,然後略顯詫異道:「啊,妳是那個時候的──」 「若葉……」 「唔?」 「我的名字。」 她正是前些日子,被迫喝了那碗草莓牛奶的侍女。 銀時撓撓捲髮,有點困窘。雖然相信不至於出什麼問題,但那日在大廣間一聲不吭的走了,事後又不好再開口問神威,也就沒機會探究實情。 「妳應該沒事吧?」銀時問,隨即發覺自己問的沒頭沒尾,便又道:「我是說……妳喝的那個。」 「……平、平常很難能夠喝到那種東西,很稀奇……」 「不不,我是問妳沒事吧,拉肚子還是傷到腦子什麼的──欸,應該不會真的傷到腦子吧?」 「沒、沒事的!也沒有拉肚子,而且……我覺得很好喝,所以……那個,還不錯。」 若葉略微低頭,未綁髮髻的一綹長髮掩蓋三分之一面容,眉目清秀溫潤如玉,卻是沒有委曲求全之感。 明明被當作工具對待,居然能講出「覺得很好喝」這種話,不知道該說是呆子還是樂觀;銀時不由得被她逗笑了。 「是吧?知道草莓牛奶的魅力,看來妳算有點識貨嘛。」 「啊、是。」 若葉白麻糬似地臉頰微微蒸紅。 這幾天,銀時大致是把管理人的底細摸清了。 領班的老婦是典型旅館女將性格,她那幾個孩子也是同副模子,要嘛不說話,要嘛滿嘴巴「是的」、「非常不好意思」、「請問是否有什麼吩咐嗎」,就算登勢居酒屋那隻機器女僕,語彙庫都不至於這麼少。 昨日老婦請來演奏助興的藝妓應是另外由茶屋那兒叫來的,再扣除老婦和其他隱身暗處的警備人員,平時出出入入也就六、七個人,年紀皆約十四五歲的女孩或男孩,這叫若葉的女孩子,年紀看來要大許些,身材放到同齡少女裡是頗為修長出眾,可她表現出來的性情居然比他們要天真爛漫。 「妳不是這裡人吧?」銀時向她問道。 「哎、啊嗯……」若葉將手瑟縮到袖子裡頭,說:「之前我無家可歸,在路邊……是日輪大人收留我在店裡幫忙、教我做點心。」 「店……?」 「是三福屋。」 若葉這麼一說,銀時倒有印象了。 「若葉姊真的很厲害喔!」銀時想起晴太是這樣說過。 除了日輪、月詠以外,他是難得如此開心地說起別人的事情。 上個月初,晴太拿了盒包裝頗精美的和菓子來萬事屋,說是日輪研發新菜單,最近要在店裡頭推行,知道銀時愛吃甜食專程送過來給他們品嚐。 整年度收支表都在欠債和即將欠債之間徘徊的萬事屋,難得有免費點心,又是進口高檔食材做成的甜點。就在銀時踹開神樂,一把將點心盒拽到自己懷裡,新八嗚喔喔喔的哀鳴之中,晴太欣欣然提起那家叫三福屋的服務生。 「雖然不太懂哄客人,不會用掃把,窗戶也老是擦不乾淨,前天還踢倒了水桶害月詠姊差點滑倒……」 「就只有這種事厲害啊?」銀時往嘴塞口生八橋,習慣性蹦出吐槽。 「但是,兩份一模一樣的餡料,大家吃不出的差異,她一口就知道了喔!」 用了什麼品種的紅豆,泡了多少水,加了多少糖,煮了有多久,各個細項皆能說得八九不離十,這次的點心是由她幫助才研發出來──類似這些林林總總,晴太陸續說了不少,可見頗喜歡這個新姊姊。不過,那種良家婦女流落街頭的故事,在如今時局不穩的年代太氾濫了,沒有新意的東西在銀時腦中是留不住幾秒鐘。 「……坂田大人?」久久得不到銀時回應,若葉誠惶誠恐問道:「那個……哪裡需要吩咐嗎?」 銀時哼笑了聲,吊起一雙沒神的眼睛,歪頭托腮,轉而繼續賞雨。 像若葉這樣的女孩子栽入染缸裡,終究是要變成一個模子吧。她這骨子純真能保持到現在,應該是多虧日輪將她保護在三福屋,不用為多餘人情世故煩惱;但這種傻頭傻腦的性格,一旦失去後盾就容易遭人欺侮,誰都不會認為她能幹出什麼大事。 誰都不會認為? 銀時意識到了什麼,手按著桌,坐直身子,說:「妳是──」話未說完,又趕緊止住。 他想了一想,平復情緒,換成平日懶散的語調道:「剛才是不是想問我什麼?」 若葉小手壓著胸口,眼神一亮。 「坂、坂田大人上次說想喝的飲品,之後一直放在冷藏庫沒有動,我看品嚐期限快要到了,想問大人是否還需要嗎?」 她說得飛快,再也壓抑不住「請您趕緊說『很需要』」的表情。 銀時失笑道:「啊、啊啊,妳去拿來吧。」 十四 「拿去。」 神威走出巡宇艦的主控室時,阿伏兔把手中一枚物件拋給他。神威接住飛來的東西,轉手一瞧,是個比手掌再稍長的長方形扁盒;他將盒子打開來確認裡頭的物品,便闔上蓋子,放入長褲口袋。 「相當快嘛。」 早在前些時日,船醫帶走坂田銀時的血液樣本做檢查,然後將打印的報告交給他確認,也只是昨天和阿伏兔回艦上的事情,原以為會需要多花點時間才能拿到成品。 「還不就是因為你之前全身散發著『如果沒搞出來就扭斷你脖子』的殺氣嗎……我們夜兔的身體機能再強,偶爾還是會遇上恢復不來的時候,請務必好好珍惜船醫啊。」 「咦,我才沒有要扭他脖子呢。」神威回想那位鹿頭船醫的長相,道:「但是他頭上的角以前聽人說過,拿去地球可以賣不少錢,這樣伙食費用就能提高了吧。」 「你想對人家的萌點做什麼啊。比起開源,好歹先想辦法節流再說。」 意思就是必要時不反對這個提案。 神威輕輕一笑,脫下象徵團長身分的大衣,交給在主控室門旁待命的船副,再接過他前臂上掛著的防曬用斗篷。 銜接主控室外的通道兩側每五步距離設一盞地燈,燈光將神威腳邊的影子拉得老長。為了避開幕府警察組織的截聽設備,巡宇艦不得不駛離春雨常用的走私港,在地球外氣層的循環軌道做定速巡航並發射干擾訊號。此時艦內大部分通道的照明設施已切換為感應式,隨著神威經過,地燈逐一點明,於幾秒後再依序熄滅。 神威抖開斗篷披至肩膀,來到電梯門前,阿伏兔摁了往下層的箭頭按鈕,並向船副點點下巴,授意他可以回去崗位。 船副行了十五度禮,離去了。 進入電梯後,阿伏兔問:「剛才和母艦聯繫……阿呆提督怎麼說?」 像這種緊急召回團長的命令不是沒有過,然而或許是受到孔雀姬窩裡反的經驗,阿呆提督變得比以往要謹慎,甚至稍嫌疑神疑鬼的討厭程度;類似回傳工作進度的報告,原本是交由阿伏兔包辦,這次卻特地要求與神威單獨會面,總讓阿伏兔感到若干不安。 「不都是以前聽膩的事嗎?」神威調整斗篷上的圍領,戴上兜帽,回道:「『元老院會怪罪下來』啦、『為什麼還不行動』啦,囉哩囉嗦的,能殺了他嗎?」 「不能。只說了這些?」 「嗯──啊啊,還有『如果有需要可以聯繫地球的武裝實戰部隊』。」 「武裝實戰……鬼兵隊?」 「嗯,好像就是這個名字。」神威盯著電梯門上方緩慢變換的樓層數字,問:「他們是誰啊?」 「你上一次不還興致勃勃的問過我了。」 「有嗎?」 阿伏兔嘖嘴,道:「在母艦整裝時,有個來跟春雨談合作的地球人……『鄉下的武士』,我記得是這樣解釋過。」 「啊──是他們……」 過去春雨和幕府進行「和平協議」時,是鬼兵隊擔任聲東擊西的棋子,據說該項行動成果豐碩,連帶把江戶破壞得有聲有色。 「不知道跟武士先生比起來,哪邊比較厲害呢──」 「你別想用這種理由增加我們這次工作負擔喔。他們現在可是非常受提督青睞,恐怕是想將他們的勢力培養起來,在關鍵時機與我們一較長短吧。」 「那不是很好嗎?大家同在一個組織,一起競爭,一起成長──」 「然後,一起下地獄觀光是嗎?」 「這個點子不錯,地獄裡面應該會有更多力量強大的對手。」神威笑道。 「話說回來,你該不是這樣回答提督的吧!」 「差不多吧?不行嗎?」 「唉……其他的,還說過什麼嗎?」 「其他的──對了,『下次第七師團的燃料預算會重新進行評估』是這樣說了。」 「什、又來?真該殺了那個呆子。」 「真的?太好了,現在調船回去,一週內應該能到吧?」 電梯無聲抵達了指定樓層,神威輕快步出電梯。 阿伏兔急急忙忙跟在後邊,說:「不不,我剛剛是隨口說說氣話而已,別當真啊,團長。」 神威掩蓋於帽沿陰影下的藍色雙目睨向他。 「阿伏兔,你該不是忘記自己體內流的血了。」 「那種事情跟目前的狀況──」 「還是說,已經變成傘都握不住的老人家了呢。」 這句話是揪著夜兔最在意的痛腳打,就算是阿伏兔也不禁腳步一滯,道:「喂,你以為是誰在忙著處理雜魚啊?」 「你啊。」 「多虧你還記得,不想跟對手玩得盡興的時候有人來打擾,就乖乖等我整合人手。」 這麼說著,他們穿過過一條鋼板通道,左右兩邊裝有特製強化玻璃窗;從通道裡眺望出去,離下方約有三層樓高,底下是能擺放四臺小型飛行艇的停機艙。 神威駐足往停機艙的電子門前,對設於門旁的數字盤輸入啟動碼,將手心平放在指紋掃瞄器。 「還沒嗎?吉原的那些雜魚。」神威說。 阿伏兔回答:「不,那邊差不多了。」 「沒意見了?」 「日輪昨天派人發消息過來,似乎和玉蘭屋陷入毒癮的笨蛋女人談妥了;用提供賣貨人的情報為交換條件……」阿伏兔平淡地說明。「她們想要明哲保身。」 電子門發出一聲清脆的提醒音,門板刷地橫移開來。 神威沒有進去,轉過身來,道:「我怎麼不記得給過她這種條件去交換。」 「團長,她會交出孔雀姬。」 日輪看起來是能屈能伸的女人,其實性子剛強得很,否則當年也不會將身為自己貼身侍女的月詠悄悄推上死神太夫之位。若是逼到翻臉,以她長期深耕所累積的號召力,至少必須與吉原過半以上的人為敵,弄個不好真變成鳳仙第二不是不可能──這些是阿伏兔最不期望發生的結果。 「是喔。」神威將重心靠到門邊,一副「那又怎麼樣」的態度。 「當然,我們整體武力佔有絕對勝算,但這種騷動不可能滴水不漏,等傳到上層耳裡,可能會以『管理不善』為由收回吉原──不對,在元老院判決下來之前,提督就會行動了。知道為什麼提督要將這次搜查孔雀姬的任務交給我們嗎?」 「是想趁這個機會等我們失敗然後接收吉原吧。」 「是想等、咦……原來你知道?」 「他滿臉就寫著這種企圖,想裝做不知道才讓人覺得困難……」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增加部下的麻煩啊!為什麼在會議上不拒絕提督!」 「因為很無聊嘛。」神威那廂笑得麻木不仁。 阿伏兔忍著不嘔出一口老血,壓低嗓子說:「今天提督會提到鬼兵隊應該是想試探你。」 「試探?」 「我們手頭上有吉原管理權,所以比我們先在地球進行搜索的鬼兵隊沒經過你允許也不能進入吉原,但如果第七師團『失職』,拒絕鬼兵隊進入吉原就站不住腳,到時後誰都不能保證他們會怎麼胡來,而且──」 阿伏兔說到一半,突地收了聲。 「還沒說完吧?」神威笑著問。「而且?」 「而且……」 阿伏兔摸了摸插於腰後的傘炳。 「『你的』那位武士大人,比起我們這些入侵地球的天人,遇上昔日同窗又是戰友的鬼兵隊總督,說不定會樂於彼此合作吧。」 自動中控鎖系統傳來兩聲「嗶嗶」,隨後合金製門板開始平移。 神威猛然抵住門板,將其壓回間縫。門框溝槽嘰呀擦出少許火花,突如其來的強制性施壓,使門板內部卡榫配件扭曲變形,碎屑從神威指間剝落,機械發出刺耳的警告聲。 他卻是沒有聽見,依舊帶笑問道:「欸,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阿伏兔握緊傘炳,答:「是在分析情勢。」 「除此之外?」 「沒有了。」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神威注視阿伏兔半晌,似乎要從中看穿阿伏兔的本質。 這般過了許久。 他收回檔住門板的手甩了甩。 「你難得用這種激怒人的方式說話,還以為是想提出什麼有趣的意見呢。」神威邊說著邊轉身走入登機橋。「但是,這麼說也對,一直把武士先生放著不管,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果然該用上的東西還是得用呢。」 阿伏兔愣了一秒,道:「等、等一下啊,團長……!」 十五 戌時是吉原街道最熱鬧的時段,這個時候男人們大多數剛入吉原,有的準備前往熟識的揚屋,有的正在路上挑選柵欄後廉價的游女。 無論大名、武士、商人乃至習慣目使頤令的天人,一旦進入吉原皆須徒步行走,不許乘轎撘車,不能攜帶武器(除了吉原本身的警備);這項「紀律」經常被外人美談為「在吉原此地享樂的任何客人將被視為一切平等」。 不過,夜生活混久的熟客都知道,哪有可能做到一切平等,會有這種規矩主要是盡量避免私鬥而已。 吉原主幹道,男男女女退於兩旁,中央一列隊伍浩浩蕩蕩數十人拉長了尾,由隨從背負幾近兩人高的胭脂紅大傘下,花魁一頭立兵庫式髮髻叉滿金簪子銀蘭流蘇晃得煞是撫媚,她纖手輕扶護衛的肩膀,腳下厚底木屐朝外畫個弧,使著外八文字步伐婀娜前行。 領頭的兩位開道者,一位甩動錫仗上的金環噹啷響,另一位手持白紙燈籠,燈籠正面以墨字寫有「怜花太夫」,字下繪一枚蘭紋;正是玉蘭屋怜花太夫前往揚屋見客的隊伍。 隨隊伍前行,一朵晶紫色煙花打上夜空,火球各方奔散,第二三枚花火也接連碰碰兩聲開成雙色喇叭花,四五發沖天火苗呈扇形齊飛,咻咻尖叫,滿天的螢雨彩星灑落各家小樓,極其燦爛奪目。 那花火餘光映入坂田銀時所在的主臥室時,未點燈的室內終於勉強可辨矮桌椅子等各式家具擺設。 負責照料銀時起居的老婦這天沒再安排任何餘興節目,因為銀時提前交代過想早點歇息──然而,此刻,榻榻米上鋪好的一床被褥早已掀了被子,沒半點溫度了。 坂田銀時走在日載樓一處斜面屋頂,按記憶中的地理圖形前進。他從以前就不擅長速記,當年討伐天人計畫行軍佈陣,老被叫罵除了猛攻奇襲以外只是個笨蛋自然捲,他也沒放在心上,深深相信只要手中這把武士刀沒斷,總能開闢出一條血路;那時年少輕狂,從未想過會有隱居不沾血的日子,於是便映證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話。 銀時小心翼翼踏過每片琉璃瓦,離屋簷還有兩三尺遠,不過是把眼光往那兒一瞄,八層樓高的遠景就把心臟給懸在喉嚨,差點要跳出嘴。 「哈、糖分……好想補充糖分啊……」 不知道是不是這兩日過得太頹廢,稍微跑動幾步路而已,竟氣喘吁吁。 銀時哭喪著臉嘟嚷,仰望天空。 夜空中,雲朵層層疊疊,成團棉絮風吹不散,像隻巨大棉花糖妖怪緩緩地蠕動肚皮;但比起前些時日風雨交加,今晚雨勢稍有緩停,假如想趁此夜欣賞煙火,屋頂確實是極具聲光效果的好位置,那些紫的、綠的、藍的、金的,各色光彩不停轟炸,可要銀時說景色漂亮,他感覺那更像是為了這幾天食物潮濕發霉所發出的不滿。 草莓牛奶過期後,應該會全被若葉想辦法處理乾淨吧。 免費的六罐草莓牛奶,到頭來只喝了今天送來的那唯一一罐。銀時一想起來是陣陣心酸,但是這也沒辦法,假如放著不管,不小心很可能讓其他人看出蛛絲馬跡。 「妳去拿來吧。」當銀時這麼吩咐後,若葉立刻就退出門去準備了。 只是,神威之前提過這裡的食材有人看著,還以為是清點數量、汰舊換新的程序,沒想過居然會這般戒備森嚴;日載樓內的廚房、冷藏庫、儲存間似乎是二十四小時有專門人把守,聽若葉說要提取飲品,立即通知統管下人的老婦作確認。 老婦慎重其事領著若葉進來再詢問一次銀時:「這個孩子說大人您要喝上次吩咐的飲品,是有這一回事嗎?」 銀時點頭說是,老婦才差人去取。見這般大陣仗,也總算是知道若葉為什麼要想方設法爭取自己的意見了;假如沒有獲得銀時允許,擅自提取物品,會馬上被懷疑而加以管束吧。 草莓牛奶端上前來時,銀時看見若葉在老婦身後偷偷眨動兩下眼皮,眼珠子又向下轉了轉,顯然想交給他什麼東西,礙於老婦在場,也不可能直問。 銀時揣摩她的意圖,不用老婦準備的茶碗,假裝豪邁地拾起紙盒對口直灌(反正平時也是習慣這麼喝的),實則暗自摸索這當中機關。然而,好一會兒都沒找到異樣。 銀時心底有點發悶,怕是不是會錯意了,直到指腹摸著盒底,著實一驚──那底部居然是用刻刀精巧劃出小型地圖。 他偷偷瞥向若葉,若葉下巴輕點。而後在幫忙收拾喝完的紙盒罐時,又悄悄細語說:「今晚戌時。」 是在說行動的時間吧。 銀時心想,並且狠很地煩惱了。能離開這裡是好事,然而這個計畫未免決定的有些許倉促,他並不認為現在是退場的好時機。 「太好了,還以為您是不是被誰擋下了……」 若葉看到坂田銀時從連接管線的小窗口跳入接應地點,如釋重負地大呼口氣。 銀時朝她乾笑,不好意思說自己迷路很久,又是攀木樑又是尋管線,手腳偏偏有時還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找到那根空調管鑽進去爬行,亦不能太急,管子是貫穿整棟建築好幾個房間,聲音大了肯定會引起騷動。 以前一次擅闖日載樓時,他不是炸彈丟出去一轟一炸,便是執起刀子掘個窟窿,直挺挺的就走到樓中大廳開開心心進入BOSS戰,哪有這番麻煩。 銀時環顧了下四週,這個接應地點推滿各種大小雜物箱子,似是倉庫。若葉從置於角落深處的紙箱抽出一套鐵灰色男用和服,說:「坂田大人,請換上這件衣物。」 那是各家置屋隨從常穿的樣式。 「我會來可不是想就這樣逃跑的喔……」銀時說。 紙盒底的面積大小有限,肯定不能紀錄溜出日載樓的全部途徑,如此一想,後續會安排接應的人手吧,那個人選極可能是若葉了;假使放她空等,不知道會不會一慌就做出什麼傻事。 若葉可能猜到銀時會有顧慮,溫和地道:「不會有事的,日輪大人都準備好了。」 「啊?」銀時故意打趣說:「準備好集體出發去尋找姆大陸入口嗎?」 「雖然我不是知道全部事情,可是日輪大人說過,已經和春雨談好了條件。」 「等等,妳們到底是幹了什麼大事啊。」 「好像……春雨偷偷派人過來和日輪大人商量過了,打算將神威大人撤換掉幹部名分,所以日輪大人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但是在這之前,得先將您帶離這裡才行。」 「這是什麼中二生的排斥嗎?霸凌嗎?為什麼我非走不可,我也很想去姆大陸啊,妳們這些小氣的女人。」 若葉不解為何銀時這麼反彈,揣測道:「難道,您另外有什麼計劃……嗎?」 銀時兩手叉胸,一副認真考慮的模樣,說:「嗯──啊──可能有吧?也可能沒有吧──」 「果然……是在擔心其他人?」若葉咬了咬下唇。「大家沒問題的喔……我們一起反抗的話,肯定可以的。」 「我想也是……」 「咦,那麼,為、為什麼不走呢?」 因為阿伏兔隨口開出的五百萬價碼嗎?還是因為神威說過「我信任你喔」,或者是主動說了那句摸不著頭緒的「我明白了」──這些聲音在銀時腦中輪番出現,再一一消失。 銀時有種不明所以的心虛感。 「沒什麼……妳們下定決心了?等到嚇得滿臉鐵青才想要靠四次元口袋的道具可來不及喔。」 「我──我答應日輪大人,一定會把您帶離開的……現在這裡沒辦法詳盡說明──」若葉輕微顫抖的聲音頓了下,大約是怕銀時不聽勸,轉而解釋:「去年休息很久的怜花太夫難得答應接客,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而且……神威大人也好不容易被支開了,今天的警備才變得有些散漫,下次想要這樣的機會可沒有了。」 也就是說,為了今天這場大逃脫,特地大費周章動用別家藝館的紅牌分散注意力嗎? 「拜託您了──」若葉幾乎是要哭出來的說。 就這麼耗著時間,大抵也是無法勸她回去。 銀時嘆息一聲,擺擺手,說:「……我知道了,給我吧。」 他接過衣服,快速換裝。 若葉拉開通往走廊的紙門,左右探看一眼,走出倉庫。他們是在第七層樓的偏間,由於這裡平時沒有開放使用,不需太擔心會有閒雜人等經過,不過客人用電梯、員工用電梯、載大型貨物的貨梯,任一啟動絕對會受到關注,通常用樓梯也不一定妥當,若葉只能引領銀時到設於樓外的防火梯。 通往外頭的鐵門打開時發出嘎呀怪叫,顯見出鮮少人使用。呈之字型鐵梯緊貼木牆,欄杆內側附著一層灰砂,但應是定期有做檢驗修補,沒有破損也沒有生鏽,兩人跑動的腳步踩在上頭,吭咚吭咚的聲響分外明顯,只是今晚施放的煙火聲十足響亮,誰都不會發覺這裡的動靜。 「前面的是……」 銀時聞到空氣中夾雜血味,鐵梯轉角處有團半個人高的黑影,走近一瞧,發現是個全身包裹在斗蓬裡的男人。 男人背靠欄杆,坐在樓梯角落,厚實斗篷下是中式布衣,腰帶扣有把番傘,具是夜兔族特徵。這個男人胸膛被刺穿了,不偏不倚正中心臟,血水還汩汩淌流,銀時注意到傷口是非常工整的細切痕,兇器很可能是極為銳利的長刀具;但這可是夜兔啊,別說傘沒有抽出來,連半點反抗都沒有就被解決掉,不免讓人感覺古怪。 「是月詠大人。」若葉說。「應該是她也行動了。」 「月詠……」銀時詫異道。 他往周圍探看,已無任何人蹤跡。 這一帶正在進行無聲無息的戰爭,儘管沒有看到幫手,不過也沒有敵軍;兩人不費吹灰之力離開了日載樓。 來到小路間,見若葉仍沒打算停下腳步,銀時些許不解地問:「要去哪?」 「和月詠大人會合──」 若葉一邊解釋一邊頭也不回地竄入暗巷。 她來到吉原沒兩個月,哪條路通哪裡意外地很是熟悉,步子走得極快,銀時趕緊追上去怕跟丟了。 不知不覺走出方才曲折的小路,步向銜接主幹道的巷口邊緣。煙火聲歇息了,怜花太夫的遊街隊伍早過了尾端不見影,這時大概進揚屋去了吧。 人們隨意地重回大道往來,到達這裡是百華的主巡邏圈,雖不是徹底安全無慮,但不需要過份提心吊膽了,況且在大街上奔跑反而變得顯眼,若葉和銀時都有自覺地稍緩腳步。 原本因為趕路而忽視周圍的景象,這下也變得清晰起來。女子與男人談笑的聲音、兜售小玩具的商販吆喝聲,蜜糖香、脂粉香、茶香,似是江戶每年夏季的熱鬧祭典,不同的是那嫣彩霓虹衣帶成了勾人魂魄的狐媚幻影,不知多少人陶醉於如夢似幻的夜晚。 男女曖昧氛圍已經和生意無關了,就算銀時全身不起眼裝扮,身邊跟著若葉,幾個路過的游女仍不放過送送秋波說幾句甜話,走走停停浪費了不少時間,銀時只好應付幾句,讓兩個嬉笑打鬧的游女從面前走開。 隨後,若葉指著前方,說:「就在前頭不遠了。」 銀時朝那方瞟了一眼,當即撇開視線,伸手搭上若葉的肩膀。 「坂、坂田大人……?」若葉驚得差點跳起來。 銀時硬是壓住她雙肩,走入離自己最近的一家茶屋。 十六 坂田銀時最先開始感受到的是視線,像是神樂在超市瞪著他鬧彆扭,要他買箱裝式醋昆布的視線;他不自覺,用死魚眼掃向來源時,卻發現自己錯了。 那其實是野獸再也隱藏不住的目光。 必須躲開,他是這麼想。 銀時進入的那家茶屋生意尚稱興隆,門口有幾個客人來來去去;正彎腰招呼客人的媽媽注意到銀時和若葉進入店面,疑惑地摸著一邊臉,說:「你們是……?」 她看出兩人的穿著打扮並非嫖客和藝妓,但也不記得自家的茶屋有這樣一大一小僕役。 銀時無瑕理會她,只顧及繼續往裡頭的房間去。 就是在那瞬間,銀時聽到後方幾個女人嘩然的驚呼聲。 他眼角瞥見是個什麼人物出現了。 那個人從平板屋簷邊躍入人群間,豔麗的夕色髮辮與身後長斗篷如烏鴉展翼似地飛揚,於眾人目中全是英姿颯颯地少年姿態,有別吉原庸俗脂粉客形象,將他骨子底的殺戮本色褪去幾分,舉手投足是那般神采飛揚,即便同為男性都會微微心生欽羨,其中有不少藝妓認出了來人,忙不迭嬌滴滴或牽或挽男客的手,技巧性地替他開出一條過路。 因此那個人──神威的前方再無人影能妨礙視野。 儘管有段距離,銀時依然感覺他如同玻璃透澈的眼珠子在自己和若葉之間游移,像是在拿捏些什麼。銀時放開若葉,將她推到邊去,祈禱她最好在這時候能變得機靈點;緊接著,不出所料,光是做完這動作,剛剛位在十公尺遠的神威已逼近眼前。 銀時右手臂擋開神威向著他小腹的踢擊,再彎身躲過一記就要砸腦袋的拳頭。耳邊方聽見呼嘯,身後的木牆和障子門已被神威拳頭擊中,周圍頓時發起四級地震,唏哩嘩啦掉滿木屑、塵煙,細碎粒子蹦飛整間屋內。 女人尖嚷叫聲,彷彿點燃銀時右手埋藏的爆竹,引信一路燒到皮膚表面碰碰炸裂──是骨頭斷了吧,可是比起這個,銀時感到不妙的是神威沒有趁勢襲擊;他抬首望去,見到神威朝若葉的背影追,便伸腳去勾神威下盤。 神威歪斜了步伐,側身轉約四十五度角,很快掌握平衡點,躍過銀時小腿。 真該說不愧是在戰場上剪人頭顱像手裁西瓜的傢伙,神威指尖已是要劃過若葉後頸,而在那當頭,銀時僅僅來得及想著「糟糕了」。 隨劈竹聲啪啦響起,卻未迸出記憶最難受的血花。 神威劃開的不是若葉,而是把撐開來的番傘。 傘面被戳破口子,傘骨霹靂啪啦斜叉,攻勢直逼傘頂方纔止住頭。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阿伏兔透過那破口子,露出剛被老天爺宣判減壽十年的苦瓜臉。 「為什麼剛回來就搞成這樣啊……團長,這和日輪始商量好的可不同。」 「現在跟她商量好的情況也不同啊。」神威笑瞇瞇地搧歪阿伏兔的破傘,向茶屋長廊走去。 銀時張口剛要說些什麼。 神威比他更快地道:「殘廢了就去一邊,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就殺了你喔。」 那愉快語調讓銀時心頭一跳。 但是,不在這裡讓他停下來的話不行──銀時視線左右飄了下,沒能多作思考,便已捉住神威的斗蓬。 神威被他扯得重心往後傾。 他說:「武士先生……」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因為後頭的警句被銀時用一個吻給吞進了喉嚨。 一如大灑狗血的愛情偶像劇。 雖然僅是蜻蜓點水的親吻,也結實嚇傻了在場一干人等,好像還能聽見誰滑了一跤跌坐在地,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你說誰殘廢了,我啊……」銀時湊到神威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不是情婦嗎?」 不知是一時間沒有意會過來,或者是在思考該不該承認這個原先由他起頭的下流玩笑;神威表情呆滯的很是可愛。 說是年有十八,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微微貼額的瀏海配那對圓眼兒,很容易將他錯看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神樂。銀時心中不由得生出再多欺負他的念頭,故意學起以前在花街遇過愛吊胃口的女人那樣,目光斜斜地飄過去,道:「說什麼已經有我了,結果當著人家的面跑去找別的女人,我可不能原諒呦。」 「啊。」神威單手捂耳,後挪一步,像是被人催眠不得動彈,只得借用這動作終於從夢境清醒,然後回想夢中所見的抽象內容,百思不得其解地說:「真的是,搞不懂武士先生這種轉換自如的開關是藏在哪裡呢。」 銀時嗤笑道:「不喜歡嗎?」 神威反抓銀時的手腕,用力捏得他叫痛,才滿臉燦爛地說:「是不討厭。」 而後,神威順勢拉近銀時,攔腰一抱,扛沙包似地走出幾乎半毀的門廊。 阿伏兔收起傘,在後頭喊著:「團長!」 銀時敢這麼挑撥神威,其實盼的就是這一下,等他再多喊幾次擋住這小鬼,就可以順勢找個台階,完美落幕了──偏偏,他高估了這個男人處理突發事件的熱忱。 阿伏兔道貌岸然地追個兩三步路,停了下來,觀察附近出入,倏地開溜了。 於是坂田銀時在神威肩頭上掙扎的時候,不忘對阿伏兔這種虛偽、沒公德心、擅離職守的行為,惡狠狠地破口大罵:「回來啊混蛋!你的角色不是負責吐槽的定位嗎!」 十七 神威輕輕一點狹窄巷弄的兩面牆,躍上兩層屋簷,比鄰修築的平房和牆廓在他眼中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高空走道,但對被當作貨物搬運的坂田銀時就不好受了。 在弄得快要嘔出草莓牛奶的顛簸疾行中,銀時數次勉強睜開眼,因為速度過快的關係,只能模模糊糊看見高掛樓間的巨型燈籠和那成排的雕花窗欞。 「難道這是要回去嗎?」正如此想著,神威途中轉了道,越發遠離熱鬧的中心地帶。 經歷幾年變遷,吉原的建設亂中有序,鄰接主道多是接客的大料亭,餘下小店或藝妓生活的置屋圍在其後。 有別江戶都心陸續採用水泥鋼筋砌屋,吉原大部分是木造兩層至四層左右的小樓房,僅有最邊緣的「城牆」是從退役但完好的戰艦、工程船上拆除回收,將鋼板、零件、吊臂、核心晶片等等,拼拼湊湊二次利用;這在科技遠遠落後宇宙整體水準的地球,是相當了不起的高檔設備了。 鳳仙私自建立吉原之初,多少有脫離春雨劃地為王的意思,可他不像孔雀姬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掏空組織資本,更不打算與春雨為敵。那幾年鳳仙依然是意氣風發的老頑固,馳騁疆場所獲的賞金糧餉豐厚,就是再養一大船戰將都沒問題,經營窯子是玩票性質,後來鳳仙急流勇退窩到地球享樂,再將吉原集體整頓一回,早期設下的舊有管線卻未完全卸除,部分與新的佈線圖做接合,或是乾脆放置棄用,每當從街角某處仰視,其盤根錯節的線路彷彿外星球特產的鋼鐵藤蔓。 神威放開銀時,是在縱貫吉原上空的一條大管道,管道離吉原最外緣圍牆有數公尺距離,目測管道直徑,三人並肩行走仍不怕會摔出外頭。 銀時跌坐管上,腦袋些許發暈,後背冷汗滲進單薄衣物,只要風一吹就陣陣發涼;他按了按右手,儘管知道狀況不佳,依舊暗暗咬牙叫疼。 以前因戰事艱困受傷的經驗可豐富了,拳腳刀劍的皮肉傷他向來不放眼底,休息個半天立刻生龍活虎,哪有敵軍哪裡殺去,然而若是傷及內臟、骨頭,就是生命力旺盛如蟑螂的坂田銀時,沒有一兩週好好休養可恢復不了。 這去大江戶醫院接骨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銀時由於經營萬事屋,只要有委託上門幾乎是照單全收,一些洪水猛獸的見多了,不時弄得手腳傷殘,門診醫生的態度從初期好言勸誡,逐漸變得嚴厲了起來,「你到底是在做什麼工作啊?哈?找貓?找貓也能弄出腦震盪嗎!」像這樣,每回都得聽他念上半個鐘頭。 坂田銀時懊惱地瞪向罪魁禍首,神威卻根本不予理會,只靜靜瞭望整個吉原街道,如獵隼般巡視自己的領地──雖然對神威毫無愧咎的模樣感到不快,不過看他沒把那番情婦玩笑當真,或者至少沒有想實際付諸行動,倒讓銀時多少鬆口氣。 「沒有跟上來嗎……」神威這般自語。 銀時垂下手,怪好笑地說:「你家監護人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自己跑了。」而且你一副扛著男人要去開房間的氣勢,是誰都不會想跟上來的啦;銀時心底偷偷抱怨,完全不去回憶方才自己曾對阿伏兔大吼過。 「監護人?」 神威回過頭。 「如果你是說阿伏兔……他本來就沒那種膽量喔,遇上同族就更沒用了,所以之前才會被那種笨蛋妹妹打敗。」 「原來如此──所以也才會甘願在笨蛋哥哥的麾下做事?真是個沒用的大叔。」 「這種評語太過頭了,阿伏兔聽你這麼說會哭的,幫忙處理垃圾算是很有用。」 「他聽到你這麼說才會想哭……」 「只是,這次他似乎在玩危險的賭博,讓我也有點在意了……」神威眼睛移向吉原下方某處,一面狀似思量一面問:「你覺得怎麼樣呢?」 什麼「覺得怎麼樣」,銀時根本不懂神威提的是什麼事情。 他哼哼笑道:「小孩子懂什麼,男子漢有時候就是要在重要時刻把所有家當毫不保留的推到下注區。」 「是這樣嗎……」神威彷彿學到博大精深的一堂課,頗為誠敬地說:「那我也來下一注好了。」 「你就算了吧,小心輸到內褲都沒有,哭著回家找老媽。」 「不會輸,我相信你的眼光。」 「為什麼你賭博是要看我眼光啊!」 「是為什麼呢……」神威笑了笑。「現在,手還能動嗎?」 「能動啊,簡直就是發射完金剛飛拳的無敵鐵金剛一樣好得不得了──」 「欸,你在不高興……?」 「不如你讓我踹一腳試試。」銀時想這樣說,可是常人與夜兔的力量差距,以及夜兔擁有讓細胞快速活化的基因,想要使用同樣手法教訓他,怕也是不痛不癢,只會激發那套好戰血統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我覺得那種程度,你應該能躲開。」 「不要用你們極端的強度標準去衡量普通善良市民。」 「可是第二下就躲開了。」 因為迎頭來的那拳不拼死躲開,絕對不止骨頭斷裂,是會死人的啊──這種理由,銀時實在不想向神威老實承認。 他轉移話題,說:「比起這個,你應該有其他事情想說的吧。」 「沒有喔?」 「少來了,把我帶到這種奇怪的地方,就是想說只希望兩人知道的小秘密嘛。」 銀時邊調侃他,邊站起身。 或許是被神威以那可憎姿勢一路飛奔,他四肢變得異常麻木,想要支起大腿神經都得多花幾分力,腳踝一個不聽使喚差點摔跤,而之所以「差點」,是因為神威在那瞬間握住他的手臂,將他整個人半提著晃。 「啊、痛……!手會斷的!」 神威的力道掐著銀時手臂扭轉一個詭異方向,似乎能聽見皮膚底下骨頭移位的清脆聲響,斷骨插到肌肉裡去,扯斷幾把血管,噗噗冒出鮮血。 就這樣被拉著的狀態,銀時膝蓋打不直又碰不到地,形成一種滑稽的姿勢。明明來得及用更安全方式扶他一把,偏要去動他傷殘的部位,神威可惡的心態昭然若揭。 銀時臉孔扭曲成巴哥犬一般,呼道:「真的會斷的混蛋!」 「現在放開就跌下去囉?」 神威口頭上使用疑問句,卻真放開了他。 銀時突如其來失去平衡,眼前猛然一花,額頭發出撞擊沙包似地悶響。 連呼痛都來不及,等到能夠思考的時候,才意識到「我這是撞到地了?」,異於經驗的恍惚感讓銀時也自覺不對勁。 「似乎是又開始了。」 「開始……?」 「暫時性失憶、精神倦怠、間歇昏睡、幻覺……」神威蹲下身,帶笑地道:「我們艦上的醫生寫了這種檢查報告。你在被我發現前,到底是被人灌了什麼藥?」 「藥?」 銀時一瞬以為神威說的「被發現」是剛才那時候,但很快察覺不對,而且現在這種使不上力,只得由下而上仰望神威的景象,似乎在更久以前就有見過了。 「啊……」 應該是,在捲入那女人事件裡,被逼得躲進吉原,然後覺得莫名頭暈目眩的時候──「沒事吧,武士先生?」記得好像隱約聽見有人這樣問他,現在想想,會用那種稱呼方式,也就只有神威了。 「你難道一直沒有發現嗎?」神威詫異地睜圓了眼。「之前那樣超過十五個小時的昏睡一般人很少有吧。」 銀時坐起身,甩甩頭,說:「不……那個時候,我記得沒喝過什麼東西……」 「也就是說,忘記了嗎?」 「哈,忘記什麼?」 「已經跟我做過這種事情那種事情卻說不記得,太無情了。」 「什麼這種那種不要自己隨便捏造從來沒有的劇情。」 銀時出口辯白,卻打從腳底感到輕微發寒。儘管也曾在喝醉酒時讓女人捉弄說是發生過關係搞得雞飛狗跳,不過這種不醒人事發生死無對證的事,再來個幾次同樣的惡作劇,一想到還是有各種可能就覺得恐慌。 「你絕對是想趁機敲詐所以捏造了吧……!」 銀時臉孔佈滿陰沉之色,周身都快浮出三團幽靈鬼火。 神威默默凝視銀時片刻,撇開目光,好像在認真考慮著要怎麼回答。以神威過去口無遮攔的程度,無論是真話假話,銀時忽然有些不敢領教他會吐出什麼好事了。 事實倒未如銀時所擔憂,神威在這之後僅僅顯出天真的笑容,道:「嗯,是捏造的。」 原來還滿肚子的質疑,在那張輕鬆自在的模樣之下頓時無用武之地了;銀時喉嚨堵塞好一會兒不知作何反應。 然而那樣的呆愣沒能維持太久,他很快警覺神威趨過來的模樣不太妙。 銀時大叫了聲「你──」後頭的「想幹什麼」還沒問,神威就撲了過來。 兩人迎面撞個正著,銀時左手擋住神威,右手要去支撐身子,卻忘了手臂帶傷,硬生生遭受三度殘害,痛得他眼冒金星,短時間內吭不出半聲。 比起銀時手忙腳亂的掙扎,最初就算準對方行動模式的神威一點都不慌張,跨坐在銀時腰際,兩手捧著銀時臉頰左右,俯身就是嘴對嘴接吻。 於吉原上空,當圓月夜色,被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男孩子強吻,那還真是坂田銀時人生史無前例的頭一遭,雖說不久前才主動黏著對方不放,可是自己去吻別人與別人來吻自己,到底是兩種不同心境。 銀時嘴唇嗑到唇齒,又刺又疼,他喉嚨悶滾著抱怨聲,出手要推拒,卻被神威先一步拉開,壓到頭顱側邊。 銀時蹙緊雙眉,鼻尖夾在過於貼近的臉間,氧氣不流通,吸的大半是剛呼出去的二氧化碳;顎骨硬是由外力撐開,口腔充塞黏貼過來的舌葉,一下子嚐到從自己嘴角流出的血味。 像這樣洋派式的舌吻,在江戶最放浪的花街其實仍然不多見,但若跟店裡的老闆說一聲,不是找不到,一擲千金來的女人素質向來不錯,服侍得妥妥貼貼香香軟軟,哪裡像這個暴力小鬼連接吻都像是要咬死他。 繼續跟著這麼鬧下去太折磨,銀時想了一想,終究是偏過頭去;在神威還未進一步強加禁錮之前,親暱地重新緊貼嘴唇,送給他一個更方便接吻的角度。 銀時瞪視神威耳際那段漂亮又柔順的髮絲,直到視網膜留下一塊粉紅印子,才慢慢閉起眼,輕吮神威唇邊緣,去勾神威只知道放進來的紅舌,挑高了舌尖,猶如麻花似將彼此緊緊纏捲到一塊,擠壓口裡殘存不多的溫熱氣息。 他吞下神威渡過來的唾液,不經意地舔過齒齦後部與經常是口中最敏感的硬顎,似乎真想要從對方那兒喝到彼此的血般,深深地口舌交纏,在要墜入不明情感的邊緣,一感覺到被壓制的力道鬆了,銀時立即抽出手來,惡劣地往神威額頭響亮一拍。 「嗚!」神威低吭一聲,退了開,捂著額頭,似乎是無法相信會被如此對待,僵在這傻裡傻氣的姿勢良久,才抬起臉怒視銀時。 「這樣子,太過分了,武士先生……」 他埋怨的聲音夾雜少許喘不過來的水氣,帶欲求不滿的目光更是讓銀時覺得既想笑又有幾許飄飄然。 夜兔膚色天生白晰,神威雙頰被誘得白裡透紅,唇色微微泛光;那模樣若是不開口說話,猶如富商收藏櫃裡的精緻陶瓷人偶。銀時感到慶幸的是,只要想到大家下半身都有座巴比倫塔,就算被那樣子撒嬌,也還不至於扳倒理智。 「過分?」銀時忍耐暈乎乎的腦袋,裝出強硬的態度。「我才想說你突然在發什麼情啊?」 神威倒是全無害臊地直言:「因為,這樣一來,剛剛我說的就不是捏造了,你會記得的吧?」 「……你這該不是愛上阿銀我了?」 「愛?」神威困惑地歪著頭,隨後自問自答:「大概是吧。」 「大概是什麼啊!」 「其實之前我就覺得了,如果是你,應該也能拿來做愛。」 「現在的小孩子腦袋都裝這麼可怕的東西嗎,那個『應該也能』是什麼意思,你是想把我當作什麼多功能充氣娃娃?」 「要試試嗎?」 「少說笑了,我才不跟處男做愛……」 「男人是沒有,但女人以前也是有幹過幾次。」神威意味深長地瞅一眼熱鬧的吉原街道,說:「因為宇宙到處都有這樣的地方嘛。」 「很好啊,你現在趕快到下面挑一個去玩……不用跟我客氣,放我在這……睡一下就好。」 銀時說著,真感覺整個人累了,乾脆闔上眼假寐。 神威粗魯的搖晃銀時肩膀,道:「啊!不行不行,在這邊睡著的話就再也起不來了,振作一點,武士先生!」 「為什麼……?這裡……好像沒下雪吧,萊西?」 「你敢再這樣睡過去就會被我殺掉。」 神威頗是甜蜜蜜地回答。 銀時眼角抽了抽,實在是不想浪費力氣吐槽他。 「那你殺吧……」 「咦,你不是應該要像將軍府中的旗本一樣有尊嚴的反抗到最後嗎?」 「你在對一個自願被你殺的人要求些什麼啊真是,想要參加《暴坊將軍》的演出,你這個越後屋至少先準備盒裝的棣棠色點心跟惡代官喝個小酒談談心吧。」 「棣棠色點心?沒聽過。」 「金小判啊,金小判!我們大城市約定俗成的規定都不明白,還敢說是做宇宙生意的組織?你鄉下來的嗎?啊?」 「你都這樣說了,沒辦法……代官大人真是個壞心腸的男人。」 神威頂邊老翹著地一綹髮毛微微低垂,食指指節掩著唇一幅困擾樣子,讓銀時感覺他要獻上準備賄賂的款項時,他真的順手就從口袋取出個鋁製扁盒子,說:「這個,給你吧。」 「啊喂,說笑的,我可沒打算要忘記松平健的容顏喔,而且這角色扮演怎麼看都錯位了吧!」銀時吼得喉嚨都發疼了。 神威打開盒子,盒內鋪滿一層軟墊,內鑲兩個凹槽,分別裝有一毫升的注射器與玻璃藥瓶,瓶子中的透明液體折射出如黃水晶般的光芒,輕輕一瞥都覺得扎人。 「吶,武士先生,剛才是不想反抗嗎?」神威再次湊向銀時面前,幾近貼著他嘴唇的距離,問道:「還是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動了呢?」 「囉唆,阿銀我又不是因為隔天要校外旅行興奮睡不著的國小生,就算換張床也能睡著啦。」 「嗯,真的?雖然這個不可能完全治好你現在的狀況,但應急一下應該沒問題喔。」 「……你從哪搞來的。」 「當然是拜託部下幫忙啊。」 就算用這張可愛的臉皮說出這種俏皮的話,相關一類藥劑可不是說做就能立刻做出來,想也知道那位「部下」是怎麼邊發抖邊把成品按時上繳。 銀時用平板的語調恭維道:「有這麼個忠誠的部下,我太替你感到開心了。」 「是嗎?我怎麼覺得他只是嚇得不敢反抗。」 「原來你很有自覺嘛!」銀時吐槽道。 神威從盒中取出注射器,說:「我對不會動的獵物沒什麼興趣,叫也叫不醒的真麻煩,姑且就試試這個東西,你不反對吧?」 他將注射器針頭插入玻璃藥瓶上的橡膠軟片,抽取裡頭的藥水;然後,扣住銀時的左臂,緩緩順著手背伸進寬大的和服袖。 那番輕柔動作本應是相當舒適,可是神威偏低的體溫附在銀時皮膚,像條不懷好意的海蛇,曲曲折折地攀爬。銀時忍不住縮起了手,隨即他想起不能在此時表現出軟弱,便立刻止住這個動作,卻不可能瞞過對肢體反應敏銳的神威。 神威起先流露少許不明瞭的神色,爾後從銀時強裝冷靜的眼中,理解到原因所在。於是,他勾起往常的笑容,說:「嗯……不愧是武士先生,隨時都對人保持懷疑的態度。」 銀時嘆口氣,回道:「正確來說,你沒有讓人信任的地方吧?」 「唔,你會這麼質疑也是很正常。」他轉了轉手中的針筒。「其實這個,是毒藥。」 「啊?」 「也說不定。」 「臭小子不要把話斷在奇怪的地方。」 「你知道春雨是靠毒品賺錢的,但是知道負責『藥物通路』是誰嗎?」 「呃……那個,涅繭利?」 「答錯了,給你個懲罰。」神威說完,一拳便往銀時的肚子上打去。 「啊、咳唔!咳……」銀時胃部一陣痛楚,剛剛受到的衝擊之大,差點要嘔出胃酸,他從牙間擠出話來:「搞什、麼你──想殺了我嗎!啊不、你是真的想殺了我啊!」 「抱歉?看來你現在的確是躲不開了。但是,果然很厲害啊,武士先生,普通地球人受這種攻擊應該會痛到短暫昏迷過去才對。」 「我說你不要趁機對別人做這種危險實驗啊找死嗎!」銀時罵道。 身下的特製水泥管發出「劈啪」一聲,隨時要斷裂的事態,使他神色再度青了個級別。假若對這條可憐的老管線隨便再來點刺激,大概就毫無挽回餘地的掉下去了吧。這下子別說躲,就算銀時能動也不敢再動。 神威卻毫不在乎地自說自話:「剛才的正確答案是,那些大部分是交給第四師團負責對外接洽喔。」 「……你該不是想說這東西是從華陀那邊撬來。」 「不是,但如果我想要,無論是你見過的飛鳥浮香或是走私人口經常用的迷藥、控制女人賣淫的春藥、刺激腺素的人體強化藥,在現在群龍無首的第四師團,隨口跟他們底下的人說一聲就能拿到樣品,只是──」 「夠了,我知道了。」 神威一番長篇大論,簡單而言之,是想表達「如果我想用藥物控制一個人,無論何時都能做到」;銀時並沒有天真到需要他說完才心死。 神威像孩子般發出清爽的笑聲。不久前,他還興味盎然地說希望銀時反抗,可等銀時揭竿反抗之後挫敗下來,居然顯得更加開心。 銀時略顯不悅地說:「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神威看向他右手,指出了現實問題:「不是還不能自由活動嗎?」 確實,考慮到骨折的右臂,不僅無法好好動作,再強行移動亦是徒增復原時間,最好選擇乖乖接受;然而,當神威的拇指按著他手臂,有點不好意思地坦承:「我不太擅長控制力道,請忍耐一下喔,武士先生。」銀時仍然有種想把神威踹開的衝動。 「唔……」在針頭扎入皮膚時,銀時緊閉嘴唇,雙頰緊繃。 誠如神威給自己的差勁評價,因為克制力量所產生的不穩,使得原來細小的針孔傷口擴大不少,孔中流出的鮮血在手臂上劃過一條刺眼紅線。 不幸中的大幸是,神威沒把針頭弄斷,冰冰涼涼的藥液順著血管擴散到整條胳膊,像初雪逐漸融化在銀時皮膚底下,很快便察覺不出異樣了。拔出針筒後,神威手心壓在替銀時注射的位置上做止血。 銀時側著臉,動動右手,骨折所產生的疼痛似乎沒有方才尖銳了,同時亦感到剛剛發麻的雙腳近乎沒有了知覺,全身軟綿綿,彷彿隨時會睡過去的昏沉感,搞不清楚這是之前疑似被人下藥的症狀還是神威那劑注射的效果。 落到這種地步,也真是夠糟了,一想到這點,銀時已經紓緩下來的受傷部位好像又要重新發作,但比起自己的狀況,他憂心的還不是這個。 而是不知道這時逃去哪裡的若葉。 雖說反叛鳳仙是吉原建立許久之後才發生的事,然而在月詠帶銀時逃離吉原所用的撤退管道之前,就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空洞的中大型管線易於藏身和逃跑,鳳仙這老奸巨猾不可能沒設想過,可那年整頓吉原設備的項目中始終沒有安排除去,甚至連封閉出入口的動作也沒有。 為什麼放任不管呢? 「那是鳳仙作為摧毀女人反抗精神的陷阱吧。」 有人是這麼說。 真能逃進那裡頭又怎麼樣呢,遲早會被埋伏的警備員一舉摧毀,心中自以為是的希望其實只是被人安排好的絕望,是多麼悽涼的結局啊。 「不對,那是鳳仙留給吉原女人的一條希望。」 也有部分人是這樣想。 她們這些被人口販子、甚至親人出賣,失去所有之後,還能令自己產生活下去的理由,就只剩餘仰望一條或許能夠逃跑的路了吧。 「那邊有什麼嗎?」 銀時回過神來的時候,收到神威滿載好奇地追究目光。似乎在那之前神威老早喊過銀時幾次,始終沒有獲得回應,所以只問了那樣一句話之後,他改為嘟嚷著:「又沒有意識了嗎……」 銀時使力眨了兩下眼皮,說:「吵死了,還活著啦……」 「啊,太好了。」神威由衷地道。「你在看什麼?」 「在看大人的深夜鎖碼頻道。」 「也讓我看看吧。」 「你這從小在色老頭身邊長大的抖S還需要看嗎……」 「武士先生真冷漠,一把我利用完就踢到旁邊去。」 「這話反過來說也行,是誰在利用誰啊。」 銀時無精打采地瞧了瞧四周,總覺得視線變得狹小,越來越晦暗,猶如是誰將燈火吹滅了。真奇怪,他心想。 不知為何,前方的黑暗連帶讓人高漲起不安,縱然全身已沉重如灌滿鉛塊,他仍硬是支使脖子轉向神威,想從他臉上尋些端倪。 神威注意到銀時投來的目光,捏造一抹太過好看的笑臉,說:「我知道了,你是在想剛剛跑走的女人嗎?」 銀時稍稍愣了愣,回道:「那種幼兒體型……就你會喜歡。」 「怎麼會,我覺得更讓人注意的是小卷子喔?」 「原來你還沒從不歸路上回頭啊。」 「所謂『不歸路』不就是無法回去的道路嗎?」神威活像講解人生哲理似地道。「阿伏兔好像沒有注意到,但是我想過了喔,你似乎認識許多住在江戶的名人;那個假髮樣式,還有打工用的藝名,不像是出自吉原的店面,會是在哪裡呢?」 「哈……哈哈,在哪、呢……」銀時感到喉嚨驟然緊縮,發現的時候連眼皮也跟著撂了下來,瞇成一條縫,他趕緊瞪大雙眼。 眼前晃成兩個影子的神威,說:「同樣是做晚上生意,這附近只有那個地方比較有名了──歌舞伎町,在那裡說不定能問到在之前問不出的事情了吧,小卷子?」 神威拋開手中針筒,任它掉到下方某條水泥管子,啪地碎成數片碎屑。 「例如,那個帶貨逃跑的女人,可能躲藏的地方。」神威說。 銀時呆張著嘴,好久都發不出聲,不是說不出話,竟是無法說話。 神威扯住銀時和服一邊的領子,像是要讓銀時看見領子沾到什麼汙垢似地拉到他面前,道:「都是因為擅自幹掉那個部下,害我多了不少無聊事得處理,我很傷腦筋,請你不要和狐狸精走得太近。」 「喂你這、是……等……神……」 銀時喉頭卻越發沉重,只剩下誰也聽不清楚的咕噥,他茫茫然然望見好似有隻鳥兒從某個管道探出頭,飛過高空,但來不及細看,接下來一瞬間,視線像打翻整瓶墨水罐,染黑了,什麼都感覺不到。 十八 「神威!」 坂田銀時猛地睜開雙眼,彷彿好不容易從深深的海底中掙脫鎖鏈,浮出水面;他全身發汗,呼吸急促,眼前是一大片模糊的淺綠色。 完全無法思考的迷茫讓他無所適從,銀時感覺額頭上有滴汗滑過太陽穴,流進眼角,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虹膜自動且迅速捕捉附近微弱光線,視線對準好焦距後,總算看清整片編織整齊的疊蓆,原來方才那片淺綠是榻榻米的色調。 銀時側臉俯臥地板,兩手被粗麻繩綁在身後,雙腿同樣被牢牢捆死了,整個人像簑衣蟲一樣被棄置在房間角落;意外的是,右手前臂倒很好心的用兩片薄木板固定住,使他不會因為這個姿勢加深傷勢。 迄今為止,坂田銀時從沒想過有天會吶喊某個人的名字驚醒,就算是松楊老師剛去世的幾日,他都能從噩夢醒來後繼續賴床,大中午若無其事地旁觀高杉晉助和桂小太郎兩團低氣壓,自個兒安靜嚼著三色糰子聽他們怎麼計畫復仇行動。 因為這種過頭的隨遇而安,即使同窗多年知道彼此脾性如何,高杉那陣子依舊沒少給他幾張臭臉;也或許就是因為這般沒良心吧,長期累積下來的夢魘終於抓到了隙縫,選在此時一口氣大爆發。 銀時帶有自嘲意味的笑了出聲。他轉轉頭,觀察自己身處之地。 這是間六疊榻榻米的小房間,就目前所躺的位置而言,他左面是糊著長枝竹葉紋的細格障子門,右面有扇(可能是)向街道的窗子,木制窗板未掩實,下方間隙透出暈光,染在榻榻米上,呈一塊斜角錐光域,能清楚看見懸浮的灰塵粒子;銀時看得鼻子癢了起來,打了個小噴嚏,噴嚏聲響亮,這才使人注意到周圍相當安靜,除了偶有風吹動布疋和繩索晃動的呀呀聲響,幾乎沒有半分吵鬧,更無人喧嘩。 假使依舊是在吉原,大約是清晨時分吧。 不知道自昏迷後過了有多久,銀時已經很久沒有在這種時間點醒來了,平常若沒工作或是被新八打掃萬事屋的吸塵器聲吵醒,他鐵定要睡到自然醒,慢悠悠晃到浴室洗漱,作個稱職廢柴大叔窩在沙發,看電視重播結野主播的天氣預報和星座占卜。 聽見結野主播甜美的播報聲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銀時苦澀地喃喃道:「果然……是上次出門忘記看天枰座的占卜結果?」 「你知道這會惹上什麼嗎?」當初決定去吉原時,偽娘俱樂部的老闆,西鄉特盛就語重心長的問過他,想起自己脫口說:「大不了順便揪出幾隻蟲子,沒什麼麻煩。」這樣天真的態度,西鄉特盛不愧是深諳社會黑暗面的中年人妖,在沒能多探得實際情報的狀況之下,她照常嗅到了當中的詭譎。 那一日,銀時好不容易暫時甩開追兵,考慮起要怎麼將風月場所逃出來的女人安置,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自己最熟悉的歌舞伎町,不過假如帶回萬事屋,要跟新八那個小處男解釋就覺得很麻煩,而且涉及到吉原的事件,最好也別讓神樂摻和進來;思來想去,西鄉的偽娘俱樂部不失為安全的臨時庇護所,看在平常打工替店裡面攢不少錢的份上,西鄉應該願意幫忙。 銀時抵達時已近傍晚,正好趕上俱樂部開店前一個鐘頭的準備時間,西鄉把他帶來的女人上下看一圈,又見他跑得有些氣喘吁吁的蠢樣子,二話不說讓他們先進後台。 作為吉原舞妓,她們懸垂臀後的長腰帶,會繡上專屬於自己出身置屋的「家紋」,一方面是考慮到剛獲得老闆允許上街的女孩假如走失,能藉由這個家紋問路以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彰顯置屋的勢力,嚇阻臨時起意的誘拐犯;但是現在這個擅自出逃吉原的女人,腰帶上那朵玉蘭根本成了無時無刻散發吸引蟲子的蜜香,所以銀時找到落腳處的第一件事情,立刻就是把她轟去換了衣服。 也多虧那女人嬌弱的身子能撐到俱樂部了,她以前在吉原大抵只見過置屋訓練時的嚴苛手段,說到懲戒不過是餓肚子或是挨木板打,哪有幾次真經歷那樣刀光劍影的險境,來到俱樂部化妝間,她慘白了臉色,哆嗦著換上素色長襦袢,很快就悶聲迷糊睡了去。 跟在西鄉身邊做事最久的東美不需人吩咐,她將女人半抱半提的帶到折疊床上歇息,便抱了盆溫水,半跪床邊,挽條注染手巾,替女人糊得一塊塊的臉蛋擦淨。 卸掉能面具似地厚底粉,那張臉顯出比初見還要無助的少女面孔;西鄉凝視她半晌,可能是思及早逝的年輕妻子,大嘆口氣,面朝銀時,兩手叉腰,道:「說吧,怎麼回事。」 「她偷了自己店裡的茶葉。」銀時說。 他靠在門邊站著三七步,將包裹交予西鄉。 西鄉接過包裹,掂掂重量,神情滿是不以為然。 「就這不到半斤,是要多高價的茶葉才會讓人鋌而走險啊?」 「誰知道,我以為老妖──媽媽妳會有什麼消息。」 西鄉塗飽粉紅色眼影的眼睛瞟過來,就算是囂張慣了的白夜叉亦要矮一節;銀時平常私底下喊順口的那句「老妖怪」綽號趕緊兜回腸子,接著解釋:「有人出了高價收購,她想到囤積在店裡的茶葉這麼多,只拿一點應該不會被發現……結果就是你見到的這樣了。」 「家裡出了小賊貓,總是要給點教訓,你應該不會不識趣到這種地步吧。」 「是啊,就像老太婆家裡養的那隻兩津勘吉。」銀時開玩笑說。 西鄉意有所指地補道:「就這樣帶她出來,是要她逃一輩子?」 「說什麼傻話,我跟會撿破銅爛鐵回家的老太婆可不同。」 「哎呀?」東美在旁聽了,笑道:「難道小卷子終於也要到了引退階段,想成家立業了?」 「男人怎麼能為一棵樹放棄整座森林啊,只是如果追在她後面的是辰羅就不太對勁了,不是嗎?」 「辰……辰羅?」東美攥緊手巾,說:「難道是華陀?」 西鄉沉聲問:「你肯定是那些人?」 「那種比克大魔王的劣質Cosplay,顯眼到誰一看就知道啦。」銀時聳聳肩,道:「不過,他們是傭兵部隊,平常應該有各種不同僱主吧。」 「不,有錢顧專業傭兵部隊的老闆不至於在小事上出大手筆,隨便在街上招攬到的浪人就夠能處理這種家賊了。」西鄉沉思一會兒,問:「她從吉原來的?」 「她是這麼說。」而且即使不說,會穿那樣子跑出來的女人,也很少有其他可能性了。 東美心有所感地望向西鄉。「吉原那邊……」 西鄉點一點頭,神情略微凝重,氣氛神神秘密,卻是沒有打算解釋的意思。 銀時不滿地說:「喂,不要擅自進入兩人世界,也不想想觀眾是不是在吃飯,看到這畫面會多反──痛痛痛,別沒事就突然打過來啊,腦袋會壞掉啊!」 「你腦袋早破了不知幾年了,還怕什麼壞。」西鄉收起敲擊銀時腦袋的手刀,說:「你聽過飛鳥浮香吧?」 銀時摸摸刺疼的後腦杓,回問:「啊,什麼鳥……?」 「最近在吉原突然熱門起來的茗茶。」 「喝了會變成像能年玲奈的毛囊一樣長出又直又滑順充滿海水味的毛嗎?」 「你又知道能年玲奈的什麼了。」東美插口吐槽。 銀時指向她,道:「妳真是什麼都不懂,小玲奈的毛已經是像東京鐵塔有名了喔,每天在那裡觀光的都不知道有多少萬人,跟那種只有鬍渣特別顯眼的下巴妖怪可不同。」 「到底是哪裡的毛啊,下面嗎,是下面的長陰蝨了吧,每天被幾萬隻陰蝨大軍觀光是有多髒啊?」 「你少瞧不起陰蝨喔,就算小玲奈長陰蝨的毛也比妳要強上幾萬年。」 「你這根本是在間接承認她長陰蝨嘛!果然還是人家這種有點點粗粗的小下巴才是美少女的標準啦!」 「兩個都給我住嘴!」 西鄉左右手分別向銀時和東美痛打一拳;見他們各自掩面哀鳴,仍不減嚴厲地口吻說:「你們聽著,討論女性私密處算什麼樣,媽媽平常不是一直告誡你們嗎,我們人妖外表肌膚再怎麼保養的吹彈可破,內心沒有身為人妖的高尚氣質,我也是不會輕饒的喔,知道嗎!照飛鳥浮香以後炒作起來的價格就是把小卷子連人帶下面的探測棒一起打包賣了都買不起幾兩!」 「討論男性私密處價格的人妖又算什麼樣……」 「你說什麼,小卷子?太小聲了,我沒聽清楚。」 「啊哈、哈哈,我是說,那個,就連賣掉探測棒也買不起嗎?居然是這麼有價值的東西嗎!可惡,那些逃漏稅的金字塔頂端、資本主義的禍害!」 「你以為是什麼價格,不要假藉義憤填膺趁機抬高自己的身價。」西鄉朝銀時臉面甩了下和服袖子。「我是沒實際喝過,似乎除了吉原以外的地方都買不到,據說是外星球來的上等茶葉,就算到了吉原沒有門道也見不了實物。不過,我倒聽過幾次有人形容過這茶……」 「草莓口味嗎?是的話,我也想喝喝看。」 「哼,如果只有草莓倒好。」西鄉彷彿看到髒東西般,道:「他們說,那是讓人『飄飄欲仙』的滋味。」 人妖店裡喝醉的酒客胡言亂語多了去,但是會用「飄飄欲仙」這種不莊重辭彙形容茶是很古怪的事,傳統茶道喝茶方式甚至要卸去身上的裝飾品,配合時節換穿素雅衣物,以尊敬茶水的態度並按照禮節品茶;一般這種詞要安到某個物品身上,不是在說春藥那就是毒品了。 西鄉特盛成為人妖以前,是早期攘夷的陣前大將,身著一條白丁字褲闖進天人戰艦殺成紅丁字褲的傳說,在後來地下化的攘夷志士裡依舊津津樂道;如今西鄉退出戰場,不再專與天人為敵,可對天人私售控制地球人的藥物素來最為不屑。 銀時對於突然正經八百的西鄉覺得有些發噱,神情不自主放鬆幾分。 「管他什麼,去看看就知道了。」 「去哪?」 「當然是去跟你們不一樣的,真正的女人王國。」銀時三分懶散地說笑道。 西鄉挑起一邊的粗眉,說:「你知道這會惹上什麼嗎?」 十九 什麼春雨第四師團團長,最後還不是夾著尾巴逃走了──銀時決定自己喬裝潛入吉原,多少是仗著這樣自大心態,如今一想,真是有些丟臉。 江戶現今勢力龍蛇雜處,不只是天人,在地的商號、公家、工匠、忍者、坊主皆有或大或小的組織結構、裙帶關係,就是攘夷志士亦不是能簡單畫分,除了高杉主導的激進派及推崇桂為領頭的穩健派以外,其下細節又分成數塊不同派系,像華陀那種一受刺激就大聲自報名號的傢伙屢見不鮮,譬如動畫裡每次壞蛋敗北後,臨走必要丟下一句「你給我記住」差不多。 坂田銀時面對蠢蛋,總不免會得意忘形,昔日參與戰事時,因為大意跌入敵方陷落式陷阱,桂小太郎就站在高處頂一頭飄逸秀髮,挖苦過他:「正好啊,銀時,你就待在這裡吸引敵軍炮火,記得別在養樂多錢還清之前就死了喔,高杉絕對會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銀時記得是這樣回他:「胡說,高杉家裡多有錢才不跟我計較,只有你會想追我追到天涯、啊喂!假髮!我開玩笑的你別走啊!拉我上去啊!我們不是約定好這場戰爭結束之後要一起在裝滿草莓牛奶的棺材裡面安享天年嗎!」 但即便如此不計前嫌釋出善意,桂小太郎還是走得瀟灑無比,想想應該是看準白夜叉立不起死亡FLAG,折騰著久了也能自食其力爬回地面吧。 所以說什麼舊識啦、好友啦,全是你出糗時在旁邊笑最大聲的王八蛋,不是不知道你會生氣,是相信你再氣也不會拿刀捅他們肚子。 如今,銀時覺得有天絕對要捅一次他們不可,不過在那之前他得試著掙脫縛於後背的雙手。 繩索相當結實,負責綑綁他的那個人還真是專業,不像常人隨便在手腕上轉兩三圈便宜了事,而是特別貼合了整條手臂分配好間距繞圈,最後打上一個銀時搞不清楚叫什麼的複雜繩結,如果不用刀具切斷,恐怕難以掙脫。 此時此刻,最讓人氣餒的還不是手無寸鐵,是這空房間居然連一個能利用的道具都沒有。銀時打量那扇細格障子門,想著是不是先出去找些什麼工具才好,可剛剛光是翻身、斜靠牆角維持坐姿就已費了不少力氣,不曉得以這身抖M界極品造型能夠走到多遠。 即便很微小,銀時注意到了,這個房間門外有人的呼吸聲,大約是五個;他們不曾交談過一句話,也沒有四處走動巡邏,由那樣有點緊張兮兮的呼吸節奏來看,不屬於習慣當看守的人,應該是從吉原哪個地方調來的人手吧。 除此之外,隱約傳來的一股淡薄薰香和脂粉香,銀時覺得些許熟悉,不過怎麼樣也想不起在哪聞過這類薰香,倒是那脂粉以往經過遊女待客點選的店面,香濃得略嫌刺鼻,不小心擦肩而過還會沾上衣袖,大可能是遊女們時常使用的便宜牌子;只是遊女即使身為吉原廉價娼妓,到底是商品,不至於被吩咐來做這種「粗重」工作,或許他們是某家茶屋的隨從吧。 做出這個判斷時,銀時聽見某種碰撞聲響,像是同時間有群人集體臥倒;他氣息一屏,本能地緊繃起肌肉,更加仔細聆聽外頭動靜。 在這樣的狀況,假使有人為了來救他前來冒險,銀時其實不太意外;新八和神樂已習慣他時不時在外頭鬼混忘記回萬事屋,不過說是自戀也罷,銀時很清楚,如果知道自己正處於垂危之際,他們絕對是爬也會爬來死纏著他不放,把他拎回去毒打,然後以額外加班為由洗劫錢包,買一疊阿通精選輯和醋昆布。 可是,當下這會兒,銀時知道來人絕不是他所認識的兩個笨蛋。 新八或有可能會想到掩人耳目行動,但神樂這外星蠻女跟持續在歪路上前進的哥哥總歸是兄妹,每次打鬥起來的勁頭,不把牆壁天花板擊碎個一兩片誓不罷休;如今外頭卻沒有聲音,甚至沒有任何敵我交鋒的打鬥與哀呼,僅餘一人略微慌亂的腳步聲,正逐漸朝他這個房間而來。 銀時思緒轉得極快,立刻想起了月詠;要在目前可能性中選一個,她的確有可能選擇謹慎將敵人默默處理乾淨。 障子門緩慢地被人拉開了,照理說是不需要幾分力氣的動作,那個人彷彿是推開水泥塊般吃力。於門後出現的女人,口鼻以黑布蒙緊了;要是以往只見過一兩次面的路人甲,銀時是不太記得樣子,但誰要是這幾天事情牽扯下來,絕對會對她印象深刻。 銀時「啊」了一聲,說:「若葉。」 她微點個頭,表示招呼。 若葉頭髮蓬亂,右手握有未沾血的匕首,左手捂在胸脯,似乎在平撫緊張的心跳;那套和服下方連足踝處沾有少許鮮血,看起來像是奔跑時不小心噴濺上去的痕跡。 銀時望向若葉身後,長廊上果然有五個不醒人事的男子,但並沒有受到明顯可見的外傷。她這樣女孩子也不大可能厲害到以一敵五,想必是利用什麼迷藥,令他們昏死過去吧。 銀時向若葉問:「妳還好吧?」雖是作為被救的一方,不過怎麼看都覺得若葉受到的衝擊比自己還要強烈,好像她才是遭遇綁架的被害者。 若葉搖頭,表情甚是堅定,但她靠近銀時,準備用匕首割劃他腳上的繩索,依然能看出刀尖在略微發抖。銀時將這一切放在眼底,並不揭穿她。 繩索鬆開後,銀時拉了拉和服領口,再揉揉因為長時間維持同個姿勢而麻木的雙腳,問道:「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上一次差點被神威抓個正著,還以為短時間內她會盡量找地方躲著,沒想到這次會不顧安危到這種地步。 後來究竟是發生什麼?是不是出事情了?春雨那邊的情況如何?吉原怎麼樣了?等等,這些問題,銀時都想知道,但光是問若葉為什麼在這裡,就讓她整個人像株萎靡的小花,將要凋謝似地垂下兩肩。 「妳……真的沒事吧?」 銀時想去摸摸她的頭,剛伸出手又縮回來。 他聽到若葉開口說:「我……是……」 「嗯?」 銀時等了一會兒,沒能等到若葉將整句話組合好。銀時低頭,見她目光透出被親人拋棄似地,既恍惚又哀戚的神情。 「已經……死了。」 突如其來的迸出這麼句結論,銀時愣瞪幾秒鐘,只能單調的反問:「死……誰?」 「玉蘭屋的……姊姊……」 若葉所說的「姊姊」自然不是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那是對吉原資深藝妓的敬稱,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大概就知道是什麼情況了。 在昏迷之前,銀時聽見神威道出奇准無比的推測之後,這個結果他多少就有心理準備,但不打破砂鍋問到底還是不甘心。 銀時抿抿乾澀的唇,心思繞了三圈半,一疊想問的話來到口中變成了:「那個是、難不成是神威……?」 若葉縮起脖子,小聲道:「是的。」 「……妳們跟春雨的那個計畫──」 銀時小心翼翼地問。 儘管如此,若葉彷彿是聽見鬼怪咆哮,眼角掉出淚珠。 「我、我……從日輪大人安排的藏身地方逃出來……」 「然後?」 「日輪大人不肯……一起走,之後、我也不清楚了,對不起……」 「那傢伙──還在吉原嗎?不,這裡還是在吉原吧?」 銀時之前擅自認定是被關在吉原某處,不過實際未能有所肯定,如果是被帶離吉原,接下來想要回去恐怕是不容易了。 那塊治外法權之地不是幕府能掌控,一切皆由吉原的主人決定,無論出入,或者生死;發生這樣的事情,等於是撕破了臉面,全面宣戰了,整個城應該會被徹底封閉。 銀時起身,連忙推開窗子,一不注意驚起了窗外一隻黃雀,牠一面驚鳴一面飛遠了,外頭刺眼的光芒稍退,只見對面是常見的三層高木造房,距離不到五公尺;此處位置離巷口稍遠,巷尾則近鄰高牆。 屋簷邊緣灑落晨光,卻因為角度關係,一樓下方一片昏暗,看不清底部。在這樣窄小視野裡,無法得知具體地理狀況,有可能是某個小區的房舍,也可能是吉原的邊郊地帶。 「這裡是一丁目附近的巷子。」若葉說的是吉原其中某條街名。 銀時擱下窗上木板,問:「妳是怎麼找到這裡?」 若葉抽噎一聲,道:「我是……是聽、月詠大人吩咐,說收到您的情報。」 「她去哪了?」 若葉晃晃頭,很是迷茫的模樣,讓人不禁會為她乾焦急。 照理說,比起坐著討論事情,坂田銀時更傾向直接行動,可是見了若葉的樣子後,他反而莫名感到躊躇,心底起了某種鼓動。 在這之前一直有的疑問,像水塘裡滋生的蚊蟲不停嗡鳴,細微卻又確實地在耳邊竊竊私語。會是這樣子的嗎?銀時對自己問道。也許是多心了,根本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 不過,以華陀的性格,的確是喜愛耍這種小手段的女人。如此一來,神威之前對他模稜兩可的態度,以及始終是不直接取他性命的軟禁,也就有了答案。 像這樣被人算計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呢?此刻的銀時,竟是不覺得氣憤,只剩下對於這些宇宙混蛋的種種無奈。 「有個問題想問妳。」銀時說。 「是的……?」若葉一邊問一邊用袖子擦了擦臉。 就算是這種最慌張失措的時刻,她依舊緊緊地握住匕首,假若有個萬一她大概連看都不看,舉刀就刺向敵人要害吧。 「冷靜一點。」銀時伸手覆於她握刀的手背,道:「春雨那裡有其他人來過嗎?」 「其他人?」 「比如說,擅長用刀的傭兵之類。」 若葉苦惱地皺著臉,努力地回想道:「唔,我沒見過……怎麼了嗎?」 「之前,我們在樓梯上發現的夜兔屍體,我覺得有點怪;那個傷口不像是月詠擅長的苦無。」 「啊,月詠大人嗎?她應該也會使用不少其他武器……不、但您這麼一說……的確是有點奇怪。」 「神威那傢伙,是有可能會大鬧一場,不過華陀那邊,是不是也做了什麼手腳,我在想……你知道些什麼嗎?」 「華陀?」若葉臉色顯得困惑,看樣子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日輪沒有告訴妳嗎?」 「沒有,我只收到片段的命令……所以……」 「這次的事情,妳為什麼知道是神威做的?」 「為、為什麼……」若葉說。「這個,不是當然的嗎?」 能在日輪治理下,掐住吉原命脈就是神威了,由於先前種種劣跡與傳言,這在吉原是很正常的想法──放在銀時的認知裡,同樣也不認為哪裡奇怪。 「而且,我看到了,傘。」 「傘……這幾天一直在下雨,到處都有傘吧。」 「夜兔的傘和我們這邊不太一樣,那個樣式還有裝置,大家看到就知道了。」 「所以,妳看到了?那臭小鬼……神威的傘?」 若葉呆了一呆,不明白為什麼銀時要重複追問這種怪問題。 她緩緩說:「是的。」 「這樣啊。」銀時頜首,道:「因為是夜兔,帶傘是當然的事情,不管是誰都會這樣想。」 「坂田……大人?」 「可是,他不可能有傘。」 「欸?」 銀時突然扭緊若葉的手腕。 若葉哀叫一聲,鬆開手中的匕首。 匕首隨地心引力掉落,刀尖筆直插入榻榻米一寸半。 銀時將其拔出,猶如用小棒子逗貓咪玩,他輕握刀柄搖晃著,道:「老實說,他的傘我從頭到尾都沒打算還。」 若葉摸著自己右手,臉上的黑布因為銀時剛才一番粗暴對待而掉了半邊,顯出又驚又懼的神色。 「坂、坂田大人?為什麼……」 「妳是誰?」 「咦、我?我……這是……什麼意思?」 「日輪真的命令妳了嗎?」 「這個、當然──啊……坂田大人,這是在懷疑我?」 「是。為什麼不讓百華過來呢?為什麼沒有看見百華行動?」 「因、因為月詠大人去了其他地方執行任務了啊。」 「去哪裡?」 「這個我不──」 「不知道嗎?真是的,這年頭在漫畫名稱前面加個『新』字,宣告什麼兩年後啦、疾風傳的就能把讀者繼續哄騙下去,之後收了五六十集的漫畫想賣又捨不得。」 「什、什麼?我……我不懂。」 「不,妳很明白。這樣吧,我再說得更清楚一點好了──」銀時將匕首鋒刃擱在若葉年輕飽滿的臉頰,道:「妳這張皮做得不錯,差點認不出來了,華陀。」 「咦……」若葉明顯的僵直了身板。 「不要看我是天然捲就不知道喔,我在歌舞伎町認識整型到跟本來照片完全不同模樣的頭牌牛郎,什麼黑傑克、皮諾可的知道個一打兩打很容易;費用據我所知是不便宜,妳現在還能花多少錢,不會希望剛黏好的壁紙被我弄破吧。」 銀時說到這,特別停頓一下,觀察若葉的表情。 起初的慌張與膽怯逐漸消失了,卻也未曾出現憤恨或是慌亂,如同空白的佈告欄,沒有絲毫能解讀的訊息。 他想了想,下定決心,收緊手中的匕首,向若葉的臉邊輕輕一劃。 刀鋒陷入粉嫩的臉皮,居然沒有流出半點血。 銀時老老實實地表露驚恐說:「妳這臉是安裝了鋼彈殼嗎!」 「嚇到了?」若葉發出「呵呵」地空動笑聲。 「嚇到了啊,對妳抄襲的程度,如果塗成紅色會有三倍速嗎?」 「哼,男人怎麼會明白,我們女人辛苦的地方。」 若葉揚高了雙眉,那張天真的女孩面孔,竟生出幾許不合年紀的冷艷。 銀時自嘲地說:「別小看我,只要把下面夾好,跳舞的時候也是很受男人歡迎,最近還被個出手闊綽的海盜給包養兩三天呢。」 「你還真是在西鄉的人妖帝國裡調教得很不錯。」她像個置身事外的觀眾輕笑道,之後靜默了幾秒鐘,神色黯淡地問:「是從什麼時候?」 銀時一愣,隨後會意過來。 「看過那個屍體之後,就有點懷疑了。」 「傷口嗎。」 「還有,妳說是月詠做的,但是很奇怪,印象中小月的武力值設定好像沒有厲害到能跟夜兔單挑。」 「偷襲不是百華最擅長嗎?」 「或許吧,但不是也很像那邊?」銀時偏頭點向走廊上五個昏迷不醒的人。「屍體倒下的樣子和現在那幾個,同樣都是毫無防備的被解決掉了。」 「是了,早知道就算得多花點時間,還是該讓他們完全處裡掉屍體才對。」 「人沒有大意就不算人了;我也會在上完廁所發現沒有衛生紙才後悔怎麼沒事先察覺。」 「居然是這種小地方……」她諷刺地高聲笑了。「看起來一臉蠢樣,但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精明啊,坂田銀時。」 銀時咧高兩邊嘴角,跟著笑得雙眼彎成變態大叔的猥瑣弧度。 二十 坂田銀時曾經在某部三級片上看過這樣的情節;吉原的藝妓愛上客人,兩人約定好某月某日私奔,一路上顛沛流離,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安全住所,依偎窗前,互相訴情,描繪未來的理想,然後轟轟烈烈的做愛。 眼前畫面便是這般相似,只是很可惜,這個小房間裡的女人,是不知幾歲還扮年輕的外星非法移民,而且正擺出一張準備要他死的陰沉臉色。 「你不應該拆穿我,尤其是在這裡。」 華陀將髮絲順到耳後,同樣的身子,一旦換個站姿,竟感覺這麼不同,她像朵發寒的高嶺花,靜靜地綻放便斥退眾人,說起話來甚至自然而然帶起一絲冷意。 似乎是以她那句話做為某種暗號,瞬間破了門與天花板的八名辰羅傭兵現身於兩人前後,把這原本就狹小的房間擠得水泄不通。他們從腰間抽出的太刀,刀尖直逼銀時胸前;銀時幾乎跳著起身,將剛搶來的護身匕首橫在身前,背靠向最近的牆角,環顧包圍他的辰羅。 「喂、喂……就地在這把我解決了,可沒有人證喔。」 「人證?」華陀手指玩著自己的髮尾,說:「我要人證做什麼?」 「妳千方百計要把我拖到大街上,不就是為了要讓人看到我是被夜兔殺害,現在改變計畫就要前功盡棄囉。」 她纖手遮著嘴,故意做出在努力忍住別大笑的模樣。「你以為我潛伏在吉原是為了什麼;女人啊,彼此親密起來的時候可甜了,什麼話都能說來說去,你不也該很清楚?」 「老子頂多假扮過人妖,別隨便把我劃進沒有螺絲起子的性別。」 「用不著擔心,待會兒你的螺絲起子就不在了。」 「妳想對別人的螺絲起子幹什麼啊喂!妳不覺得我也算曾救了妳一命嗎?要不是我幫忙,妳早就被神威給殺了喔?」 「我可沒有拜託你。」 「對救命恩人這種態度小心遭天譴啊。」 「我好歹也讓你看到底牌了,你還想繼續裝嗎?」 「哈?」 「你幫我逃走,根本不是為了救我,想救的,是那小子……」 華陀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根本是夫妻間有第三者介入時,女人質疑男人的對白。 銀時回道:「說什麼傻話,我為什麼要救那種到處暴衝的笨蛋。」說完之後,又發現這更像是一句男人反駁女人質疑的經典台詞,不自主的嘴角一抽。 「說得沒錯。」華陀說。「不就因為他是『到處暴衝的笨蛋』嗎?」 銀時乾笑著,沒有回答。 上位的獨裁者視底層為螻蟻,此類觀點很常見。 以前在吉原,大庭廣眾殺個弱女子,大概全部女人會嚇得又逃又叫,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目標,只能躲在角落顫抖,但是現在--這個打敗鳳仙、獲得不同信念的現在,儘管她們仍不夠堅強,可只要其中有一人起頭,激起她們的記憶和憤怒,足以引發一場大規模暴動。 這番抗爭,不管誰輸誰贏,最終獲利的不會是吉原,也不會是神威。 銀時想到這兒,懶散地抓抓後腦杓。 終究,華陀決不是甘於普通的家庭主婦啊。 「啊啊,妳這個貨真價實討人厭的狐狸精。」 「現在知道太晚了。」 「妳原先是打算犧牲之後,讓我當妳的打手去對付他吧?」 「這恐怕是你誤解了,我可沒有自我犧牲的意思喔。」 「還真敢說。」 「沒辦法啊,我沒料到那夜兔小子是個變態。」 「這倒是。」銀時打從心底同意這點。 「看見我和你走在一起,比起你這個『背叛者』,他對我的殺意更加強烈呢,如果……」 約是想起那時的光景,華陀捏了捏袖子;用比方才還要冷淡的口氣說:「反正那些已經不重要,你現在只要靜靜的變成一具屍體,對我們便足夠了。」 「妳不覺得這太看得起我?」 「吉原的救世主不能這麼自卑啊,你應該要學會如何利用自己的剩餘價值。」 只要對外散佈坂田銀時是被春雨第七師團殺死的消息,聯合過去受夜兔欺負的傢伙,再向吉原的女人們加以煽動,即便日輪還沉的住氣,怕也是壓不住異議聲浪。 銀時不知道華陀究竟在吉原收買或者威脅了多少人,見她自信滿滿的樣子,相信是對這一切勝算很有把握。 「就算是這樣──」銀時掀動了下嘴唇,他實在不想把那傢伙當神主牌似一再搬出來擋駕,但在這種緊急時候,也只能承認了。「我莫名奇妙一死,神威可不會就這麼放棄,你要借我對付他,是知道正面對上贏不了的吧。」 「是呀。」 華陀老實地點頭,爾後露出陰險的笑意。 「但是,你們家兩個小朋友也不會坐視不管吧?說不定還會失去理智到見了人就殺過去呢。」 「你說的是,戰鬥力只多兩片醋昆布的眼鏡和每天要吃三鍋飯的大胃女?」 「怎麼樣,打起來應該很精彩吧。」 「妳最好把那種小精靈國度的幻想收回去……不想輸太慘的話。」 「哼,你這剛住進歌舞伎町的毛小子哪裡曉得,當年在次郎長麾下大大小小的賭場,沒有一個能從我手中贏過幾塊錢。」 「贏過那種隨時隨地在漏尿的老頭子,就得意起來了啊?」 「要不要乾脆開個賭盤呢?雖然未成年的夜兔實力是差了點,不過我聽說過了呦,能夠將第七師團的副團長打得落花流水,資質應該是不錯。」 「妳……」 「沒話說了?」華陀下巴一抬,滿面得色。 但她說對了。 銀時只好死皮賴臉地胡謅:「妳是多愛我啊,這樣子糾纏,我也不會愛上妳的喔!」 「是你不該多管閒事,坂田銀時;你當初就不該再進吉原……」 華陀向旁拋出眼色,向後一退,擺明不願再與他多費口舌。 雖然想著「為什麼只有我非得在這裡受罪不可啊」,但辰羅移動的剎那,銀時還是得選擇比他們更快出手。 第一把往他肩上來的長刃很是猛烈,銀時以刀擋刀時,指關節都麻了半分,電光火石之間,他壓下身姿,往阻礙去路的其中一名辰羅胸口捅刀,順著抽刀時的勢態,以刀柄擊向左邊來的傢伙,那人被銀時打的頭歪去一邊;銀時從搖晃著的四十五度角視線看過去,見到了站在後方看戲的華陀,露出微笑。 銀時膝蓋陡然一軟,本能地再往前跨步想維持重心,卻噗通跪倒在地;若非即時收緊匕首,連武器也差點跟著滑落。他晃了晃腦袋,抓住全身的一股沉重感不減反增。 華陀擺手要面前的辰羅先退至邊去,自個兒湊近銀時面前,說:「真是的,這麼晚才生效,明明之前就放了幾次進去……」 「妳……」銀時兩眼睜愣一下,他忽地想起第一次在日載樓向華陀搭話時,她正擺著香爐的蓋子。「薰香……?」 「呵呵,大家都聽過飛鳥浮香泡著茶喝,卻是鮮少知道能加在香裡頭燒,這好東西尤其是對地球人特別有效果,你是我見過最耐得住了。」 華陀拈起和服下擺,曲起腿,猛地踩向銀時的肩頭,使力往下壓,嚴然是要迫人擺出謝罪姿態,可想而知其羞辱用意;銀時身子斜了去,將匕首插著榻榻米,勉強支撐上半身,送給華陀一個挑釁至極的扭曲笑臉。 華陀挑高了柳眉,讚道:「有骨氣。」 她拉起袖口,顯出整隻玉白手臂,手掌向旁一招,待於邊上的辰羅立刻解下佩刀,兩手捧高刀鞘,就等她隨時取之。 華陀一邊居高臨下盯著銀時,一邊攤開掌心,說:「武士嘛,還是該有武士的死法。」她輕握刀柄,像怕傷了刀似地,緩緩由鞘中抽五公分,做一個停滯,才霍然拔刀。 幾乎能聽見刀刃在空氣中顫動的嗡鳴,保養極好的刀面反射出窗子那頭灑落的幾許光輝與華陀的半邊臉。她上揚眼尾帶起狠戾之氣,手中太刀畫半個月圓,落下時颳起的風勁,寒氣逼人,殺意刺骨。 銀時屏氣凝神,五指收攏匕首,便是要反擊,甫一出手,卻因左半身傳來的震盪打亂了軌跡;銀時心底大感不妙,耳際響起盡是木牆崩塌的哄哄雜音。 坂田銀時還以為這一切是某種腦袋要飛離軀體時的錯覺,但華陀針對他來的刀鋒險險從皮肉劃了過去,幾絲銀髮落到膝邊,同時榻榻米啪嚓撕裂了口子。華陀因這突如其來的事態吃了一驚,雙腿止不住後退,直退到障子門邊才稍停;辰羅的傭兵們倒比她更快掌握實際狀況,左三右五向崩塌處擺出迎戰架式。 銀時穩住身形,瞧向華陀,才知她手持的太刀竟只餘下三分長,另外七分不知何時飛岔了,斷刃刺在窗框旁,但這且不是令華陀驚骸所在,真正使其如臨深淵的,是窗下還斜插了把傘。 絳紫色的番傘,收攏的傘面隱約可見血跡,像用上等顏料描繪而出的血梅。 銀時「嘖」了一聲,摸摸自己差點削層皮的後頸,道:「記得提醒我,這事情結束之後,找個時間讓我捅你一刀。」 二十一 「欸──才不要。」 在一片肅殺氣氛當中,這句話含帶埋怨與某種微妙的撒嬌實在是不合時宜到極點,往常或許會被當作不知哪來的傻子一笑置之,此時卻因為對象的關係竟比任何威脅都要使人心驚膽顫。 神威纏滿繃帶的面容與雙手從塵霧中現身,長斗篷、褲管、靴子血跡斑斑,有一下子銀時還以為他受傷了,隨即注意到外頭的陽光印照在屋頂缺口處,想起這小子的天敵是太陽才對;那樣的基礎防護措施,以夜兔的防曬標準來說其實不算完全妥當,即便繃帶已盡量像裹屍般繞著人轉,從眼角與手指間縫露出的皮膚還是難免會曬得發燙吧。 不過要坂田銀時這時說些什麼關懷的話是不可能,況且神威自身一臉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就更加不覺得有什麼關心必要了。 神威掃視眾人後,不明所以地看著摔歪在房間一隅的銀時,說:「武士先生,這是在幹什麼?過年節目的搞笑表演?」 坂田銀時聞言,心裡有點來氣,也有點好笑;他從來就是厚臉皮的人,未想過原來有人能比他會睜眼說瞎話,這會兒乾脆也不起身,以半臥在榻榻米的懶散姿勢,說:「我還比較想問,為什麼是你出現在這裡啊?」 對於這問題,神威有點茫茫然地回答:「欸?為什麼?再怎麼說這裡也算是我的地盤喔?」 「不……是說,你哪裡來的傘?」 「有傘很奇怪嗎?這不是夜兔族的設定嗎?」 「說得也是……」 想想春雨裡頭一個數百位夜兔的集團,有多餘一把兩把傘的確是很正常,只是前不久他還對華陀說出得意洋洋的拆穿宣言,結果卻被這小鬼一句話下不了台,真是有苦說不出。原來打從最初在意那種莫名奇妙約定的只有自己啊──想到這裡,銀時只能拉出一抹苦笑。 「比起那個,武士先生,為什麼沒有把這些人給解決掉呢,本來想說這個時間應該已經分出勝負沒得玩了,難道是因為之前的傷──」神威想了一想,自答:「不過,不只是那樣吧。真奇怪,我不是已經給你解藥嗎?」 銀時撇嘴,道:「還敢跟我提這個?你那什麼解藥,分明是鎮定劑吧。」 「沒有沒有,只是參點安眠藥成分而已。」 「還不都是一樣加了奇怪的藥進去,虧我還相信你了啊!」 「咦,我被你信任過嗎?好高興──」 「現在是說『好高興』的時候嗎!」 「不需要這麼生氣嘛,難得有物理性防禦力這麼高的地球人,不丟一些道具輔助的話,還沒釣到大魚之前,又會擅自跑掉了。」神威向躲在傭兵後方的華陀顯出求認同的笑意,說:「對吧,公主殿下。真了不起呢,妳那張臉,連細微的電子神經都接上了。」 如今最頂級的醫療美容技術,就是專業醫生也無法光從表面判斷真假,假使初見那會兒未被銀時出言打擾,神威日後絕對會找時機向她出手試試吧。 華陀抖著臉頰,雙唇緊閉,微微扭曲了嘴角;她目光悄悄流轉到神威背後,似乎在思量什麼,然而那樣的小心思立刻被神威打斷道:「不會來了喔,妳指揮他們所使用的暗碼、傳信鳥剛剛全部清光了。」 他伸出拳頭,緩緩攤開手掌,一隻小黃雀頭歪歪,已然斷了氣;黃雀從神威掌中落到地面,散開分叉的羽毛。 「阿伏兔說得不錯,妳很厲害呢,居然不到半年又能重新培養出幫手還和這裡的女人勾搭上了──啊。」 神威歪頭閃開華陀扔來的斷劍,有些不高興地說:「戰鬥之前乖乖把對手的挑釁台詞聽完才是禮貌吧?」但這抱怨不出半秒,便恢復了笑臉,道:「算了,我也不喜歡太多廢話。」 辰羅一慣擅長人海戰術,如今銀時的狀況暫且無法算上戰力,只需對付形單影隻的神威正是他們求之不得;剛才因突發狀況所產生的短暫愕然已沒,華陀忿忿喊道:「殺了他!」一時所有人來勢洶洶,八人八刀一齊衝前,亮晃晃刀光閃爍,對著胸前一斬,速度快得幾不見軌跡。 神威退了兩步,拉開距離,他們立即跟前一步、二步,乃至三步、四步,沒人落下,各個瞄準了心肝脾肺腎;不說喜愛自詡「強者」的夜兔,就是皮肉號稱銅牆鐵壁的茶吉尼也鮮少能絲毫不傷,這是辰羅獨有的絕地殺陣。 只不過連招追擊放在神威面前,到底還差了一吋;辰羅的刀鋒擦衣而過時,僅聽「咚」地一聲悶響,於神威正前方的辰羅,飛了出去,砸在銀時旁邊不過三十多公分距離的牆上,順道打通了前後兩間房,害得銀時差點跟著往凹陷處倒栽,可那辰羅人還沒起身呢,又有兩個被神威壓著後腦以臉洗地。 這般下馬威,沒有嚇阻辰羅一夥的攻勢,反而是銀時覺得不好受,眼前的殺戮四起,讓他有幾許不寒而栗和幾許年少時奔馳戰場盡情廝殺的快意──尤為這點,讓他感覺不好。 他見神威在笑,不是以往虛偽的假笑,不是時不時衝著他的鬼靈精樣子,是咬起牙來的猙獰笑臉;原來透徹的海色瞳仁變得深黝黝,簡直是穿了兩窪黑窟窿,摸不著底。 銀時聽說過,想像過,不曾見過,原來有的人的確天生嗜血。 比起神威每個動作皆要搞得驚天動地,辰羅出招收招始終是悄無聲息,恐怕在他們腰際別個鈴鐺,仍沒人知道他們打算從哪來又從哪裡去;藉此特長,辰羅屢屢是先發制人一方。 神威才偏開一刀直取心窩的攻擊,左後方立刻有人來襲,神威側身,右手為刃,活生生將那人肚子穿出血洞。 銀時卻發現這反擊不妙,辰羅慣用一招「掎角之勢」曾讓三步內取人首級的大俠客泥水次郎長痛挨一刀子。對付他們,一味進攻是不行的;銀時張開口,來不及喊聲,那名被穿肚的死士,果然已兩手緊抓神威右臂,不讓他收回,剛剛攻擊落空的同夥,趁勢再上,角度刁鑽,想要閃躲為時已晚。 神威與人死鬥向來不走套路,進退全憑本能,眼見抽不開手,乾脆以人為盾,擋住這一擊。 可這一擊,也是虛招。 真的那一手在後方。 太刀嘶啦刺穿筋肉,血珠跟著刀尖滴落。 神威淡淡地「啊」了一聲,聽來無關痛癢,不過誰見到餘六十公分長的太刀由後腰插到前腹,誰都要皺起臉來喊疼。 「哈哈,不錯嘛……」神威看著血淋淋的刀身誠懇讚道。 隨後,他微微抬高下顎,像是命令自己下屬,說:「但是不行,還不行!如果是這種程度的傷害──應該要更加的,更加的對準弱點才有效啊!」 說話間,神威邊踹開後方的偷襲者,邊將那還纏著自己手不放的傢伙扭斷脖子,甩去一旁,也不管自己身上還插把刀,就向餘下兩名辰羅,說:「最後的機會喔,一起上吧?」 話音方到尾,那兩人一前一後快攻三招,光影幢幢中,先是聽見兩刀「噹啷」相撞之聲──銀時沒能看清是怎麼回事,待兩方交錯落地,那辰羅鎖骨上兩吋半齊齊去了腦袋,斷口工整,血如雨後山洪,足足有五秒才轉弱,碰碰兩聲,軀體倒在他們自己的腦袋邊,好像是依依不捨,祈求死後還能身首相隨。 神威回頭瞅著屍塊,狀似懊惱,道:「啊──啊,忘了說,光只是對準弱點也不行喔,攻擊方式太單調很容易被看穿的。」 二十二 交戰結束後,屍散兩旁,幾塊東,幾塊西,鮮血有的濺於牆角,有的滲進榻榻米,血臭瀰漫,猶是地獄之景,已看不出數分鐘前那適合小憩的清靜和室了。 神威扯了扯臉上鬆開來的繃帶,喃喃道:「原來與夜兔齊名的辰羅一族也不過是這樣的雜兵嗎……」 他抬眼望向四周,除了他與坂田銀時以外,已無活人生息,想來華陀在傭兵們開戰一刻,便抓緊機會灰溜溜跑走了。 過去仍待在春雨裡,華陀是十二師團長中亦是春雨創立以來唯一的女性團長;她率領第四師團時,便有點愛擺排場,這興趣與阿呆提督倒是很合拍,每年年末召開十二師團例行會議,提督總要加派人馬在停機口前夾道歡迎,難免將其他師團長的風光給比了下去,一來二回少不了被些歧視女流的傢伙們冷嘲熱諷,甚至傳出華陀替提督暖床的下流謠言。 那個時候神威還不是第七師團的團長,未能出入這類機密會議,是鳳仙會後飲酒時笑談起這事,說是華陀這女人不簡單,會議中從座位起身仍是衣香鬢影風姿綽約的,忽然就一翻手中的青羅四季花扇,秀出一截鋼刀,將造謠起頭者的左手左眼留在了會議大桌,手法乖戾果決得震懾在場十一人,眼珠、斷手滾到了桌子另一頭,甚至無人敢替他要回去,阿呆提督的肥肚子都不知道要餓幾天才有胃口吃飯。 「宇宙中盛開的一朵霸王花」此名號,日後幾乎傳遍整個宇宙海賊耳底,連她手頭那支沒沒無聞的辰羅傭兵部隊也著實雞犬升天,遂與夜兔、茶吉尼並列為宇宙三大傭兵部族。 然而,從春雨到了地球,由歌舞伎町潛進吉原,幾番波折,原有的數十支分隊,遽聞剩下不到六十人。辰羅族中沒有什麼勝之不武的俠義觀念,偶遇實力落差巨大的強敵,他們或用伎倆或用人數補強劣勢,交戰中就是一百對一也不奇怪,何況死地之前沒有不傾巢而出的道理,今時今地她只用八人作為護衛和斷後,頗有些悽悽。 數十日前,第七師團接獲提督命令抓補潛逃的孔雀姬;巡宇艦掉轉航線向地球而去不久,阿伏兔來到團長個人的用餐室,一面報告航行距離,一面講解起敵我優劣,似乎已是胸有成竹。 辰羅善團戰和隱匿行蹤,是以不像夜兔或茶吉尼強調單兵作戰能力。他們講究相互配合,對頭子特別忠貞不二,頭子叫他們站絕不敢坐,指東絕不望西,計畫行動便有賴領頭指導,沒得到頭子──華陀的指示變更前,他們到死都會固守命令。 「所以說,這次不想弄出什麼其他麻煩,要好好利用這點才能在他們遁逃之前全部解決──我講了這麼多,你有在認真聽嗎?」阿伏兔立於餐桌一側,苦著臉問。 神威手上抓了隻帶骨肉,嘴巴塞著馬蒂斯軟殼龍蝦,邊嚼邊問:「案麻這麼麻寒,食接一次全誤殺……」他咕嚕吞下蝦,又說:「要是逃跑,追上去就好了。」 「不是這麼說啊,團長。單論速度,我們是比他們要靈活些,但埋伏、蔽息的能力就差多了,先不說追不追的問題,也得找得到人。」 阿伏兔的判斷很正確。 神威私下於吉原派出的幾位斥候全數空手而歸,後來甚至有一人慘遭滅口;惟獨在日載樓過夜那回,神威能感覺到辰羅出現,是因為有人動了殺氣,可在他覺察之後便瞬間銷聲匿跡了,就算後來親自仔細蒐過一次附近,仍沒能找著半點蹤影。 似乎即使知道第七師團正在進行任務,但辰羅目標卻不完全是盯準他們;華陀的目的是什麼呢?此問題一浮現,神威注意到了在這種微妙時機栽進吉原的坂田銀時。 若說夜兔是聞著血追逐獵物的野獸,辰羅肯定是條耐心奇高的肉食魚;他們願意躲在砂層不動,幾乎無人能看破偽裝。 華陀過去與坂田銀時的個人恩怨是個契機,只要辰羅的司令塔被銀時絆住,想挖掘出幾個潛藏吉原的辰羅也就容易多了。 第七師團的搜索很快有了新進展,辰羅待命於暗碼的預定之處,一組至多是二三人,在卸去那層偽裝之後,近身搏擊能力連夜兔雜兵都摸不到邊,神威本以為是華陀把大半良兵放在自己身邊,是以清理幾個傢伙之後便趕了過來,倒頭來卻也就是這八人,真是掃興至極。 一室血肉終究無法讓殺意停歇,它在神威腦中叫囂。 神威包裹繃帶的左右手染得紅赤赤,指尖滴著血,看上去很是嚇人,不知前情者大可能以為他受了重傷──事實上,他也確是受了重傷。鮮紅刀身映在神威眼底時,他忽然像是現在才想到這玩意;反手伸往後背,噗滋抽出插於腹部的太刀,動作沒有絲毫遲疑,任由血液噗嚕噗嚕外湧,沾濕了衣物。 他打量這把刀,從刀柄、刀身至刀尖看了個遍;它材質是任何星球都能挖到的普通鋼礦,刃紋只有淺淺一線,顯見並非出自名匠之手,更不會是削鐵如泥的寶物,不過單單作為傭兵部隊配備的冷兵器倒是夠用了。神威對此頗為滿意的點點頭,他手提太刀,緩緩走向坂田銀時。 坂田銀時適才被無視於戰鬥之外,但在神威那樣削腦穿心的殘暴戰鬥方式下,也難以避免沾了少許血漬──不知是他臉上的血,或者其他什麼吸引了這頭狼;神威舉起刀來,颼地筆直扎進坂田銀時前方幾吋的榻榻米處。 他單手撐著刀柄,兩手與腰上都迸著血,卻只是哼著笑,凝視銀時,道:「武士先生──來玩吧?」 這如同惡魔的邀請,令銀時想退後,然而實際一動,他才發覺自己竟只能微微往後一縮。 華陀之前的迷香似乎因為那番拆牆破門的騷動,吹散了不少,並未使他失去意識,不過想要做些大動作依然不太行,這點當然是不能讓神威知道。銀時表情不動聲色,道:「想玩泥巴的話,自己一邊去,不要拉每天忙碌工作的大人下水。」 「沒辦法嘛,現在只剩下你了。以前你用的那把木刀沒有了,這個應該也可以吧?」神威將插於榻榻米的太刀向前一傾。「你看,還很銳利。」 銀時扯動嘴角,悻悻然地道:「你找錯人了吧?那女人不殺了嗎?」 那女人自然指得是華陀了。 神威回道:「你好像誤會了什麼,我可不隨便殺女人的喔?」 「你這之前準備摘人家腦袋的傢伙真有臉說啊。」 「而且,她一旦離開這個房間,外頭就是阿伏兔部署的包圍網,就算是變成孔雀也飛不出去了吧。」神威眼珠骨碌碌轉向一旁,帶起危險的笑意,又道:「就是不知道阿伏兔會攔住她還是不會……」 「你這是什麼──」銀時說到一半,將話吞了回去,因為他理解了神威這句話的用意。 這小子之前都是故意給她機會逃跑嗎? 如此想來,確實也不會有人武器不用,特地在現身時丟到敵人面前擺顯,以神威的實力根本不需要虛張聲勢;儘管不清楚神威為何要以華陀為實驗誘餌,不過在這樣節骨眼,測試部下忠誠度也真夠壞心。 銀時抬起手,按著自己的心口處片刻,似乎下了某種決心,說:「好吧……我知道了。但是這個地方已經不適合打鬥了……」他鼓足了力,一口氣站起身,接著提議:「去更開闊的地方吧。」 「更開闊的地方嗎……」神威看了下斷垣殘壁外的吉原街景。 告別連日陰雨,今日吉原頗是風和日麗,適合郊遊的好天氣。 吉原跟真正的城市畢竟不同,地底面積再如何廣大仍有限制,即是最寬敞的中央主幹道也不能稱為「開闊」,如果利用建築物上空作為戰場那倒也可以,只是吉原天頂在鳳仙去世之後就不再封閉了;現今對夜兔而言,白日吉原猶如身淋滾油、腳踏烈焰──因此,加強自身的勝算提出這樣請求並不難理解。 可那不像坂田銀時的作風。 他應該是會更為奸詐,比如說,悄悄把敵人給引出去,而不是脫口建議。 「武士先生。」 神威抽起太刀,將它擱在銀時腳邊。 銀時停下腳步,斜眼瞪著神威,道:「怎麼,反悔了嗎?那阿銀我要回家了喔,啊──真受不了……都是你的關係,害我居然在這種地方過夜。」 神威笑了笑,對這番牢騷充耳不聞,突然地傾身向前,將銀時壓向牆角;兩人的身高差,讓這畫面顯得很搞笑,但又讓人笑不出來,這明明是比自己還矮的小孩子,銀時卻在神威抬起頭來盯著他看時,有種氣勢比被比下去的不悦感。 「喂……喂!說過幾次了,別靠我這麼近……!」 「怎麼感覺,哪裡很奇怪。」 「哈啊?」 「很冷嗎?還是說,害怕?」 「你在說什麼啊……」 「為什麼在發抖呢?」神威手搭在銀時肩膀上,順著臂膀一直摸到了突出骨節的手腕,然後像是察覺到某種不同之處,神威拉著他的手腕,向前一靠,整顆腦袋貼在銀時脖子邊,像隻幼犬般磨蹭主人撒嬌。「啊,對了……總覺得,你身上有很香的氣味。」 「笨、笨蛋!哪有什麼氣味,喂,別聞……」 不光是吐息的溫度,神威柔軟的髮絲也在搔癢著銀時的鎖骨,還來不及抱怨,神威就以這貼近的距離順勢摟住他的腰。 灰色衣料立刻被神威身上及手上的血給弄濕了,黏在身上怪不舒坦,可只要銀時一掙扎,就能感覺神威加了一分力,完全咬定了若是單純比力氣,銀時是絕對贏不過他。 「嗯,不是冷也不是害怕……這是生病了嗎?」神威問。 銀時卻是不領情地堵他一句:「吵死了,不要一直在別人耳邊嘰嘰喳喳說話……」 就算這麼說,大概也會被神威無視吧,可這次出乎銀時所想,神威還真乖乖靜了下來。 什麼話都不說的維持這種,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吃誰豆腐的姿勢,反而使銀時有點尷尬了。相較銀時因工作和委託,自然鍛鍊起來的肌肉,神威身材仍像普通青少年一樣,該說是瘦弱呢?還是纖細呢?那腰圍,銀時一手就能圈著走,別說這樣的小子窩在他懷裡跟個女孩兒似,及腰的朱色三股辮,翹著小小的尾巴,勾著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癢癢。 銀時揉揉眼窩,輕輕甩頭。 同時,神威好似也感覺到了那什麼,他掙動了動,拉開一小段距離,說:「啊咧,武士先生──」 但剛是這樣喊,就被銀時搶道:「媽媽現在給你三百塊錢,拜託你閉上嘴。」 「不過……就算不說,這裡不是很有精神嗎?」 神威調侃的意思所在,銀時不去看也明白,直到剛才為止勉強壓抑住的性慾,像吸了水的海綿漲大,將和服腰帶下的布料突顯了出來。 「那個就是說、這是那個啦……」銀時冒著冷汗,硬逼自己想個理由繼續說:「那個是、是危機探測棒一樣的東西啊……要是它發現附近有危險,就會突然的升高,很正常的現象,請你不要誤會……」 「嗯──這種工具很方便嘛。」 「對吧,我可是很──痛!痛!好痛──會痛的,混帳小鬼!」銀時兩手護住下半身,吼道:「那種地方是能讓你這樣抓的嗎!」 「這不是危機探測棒嗎?」神威一臉天真可愛地說:「危機在哪裡?」 「不就是你嗎!這裡最大的危機不就是你嗎!」 「好過份喔,我才不是什麼危機呢,這應該是壞了吧,可以拔掉嗎?」 「對不起!是我錯了,放過它吧,它只是個還沒進化為完成體的阿姆斯特朗砲啊!」 「吶,武士先生……」 神威喊著,兩只藍眼定定的看了過來,泛有隱隱約約的光亮,儼然黑夜裡伏於草叢的野生動物。 但讓銀時最受不了,不是這眼神,而是那口氣,跟上次把他壓著水泥管上幹壞事時幾乎沒兩樣。 「我拒絕!」 「欸,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呢?」 銀時撓撓頭髮,說:「你這中二年紀鐵定是想什麼色色的事情吧?是想把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塞到人家的屁股裡吧?我告訴你,不可能啦!不可能!我絕對──絕對不會答應的!而且啊,話說回來,這種大叔到底有哪裡好,你是哪來的變態啊?我可──唔!嗯嗯!」 坂田銀時從來都沒有這麼後悔過,之前不過是逗著小鬼頭玩一遍什麼叫接吻,卻沒想過他能學得如此快,報復得如此強烈,根本來不及拒絕,神威挑準時機,偏過頭來吻他,直入口腔深處,吸得他舌根發麻,合不上嘴;唾沫、熱息與由喉嚨悶滾而出的呻吟錯雜一起,搞不清究竟是彼此的呼吸,還是摩擦的關係,銀時覺得自己鼻尖一陣的發熱。 上一次與人有這般親密是多久了,銀時已經想不起來,因為賺到手的錢通常立刻會用在糧食、房租或者賠償損壞物的事情上,家裡壁櫥又住了個未成年少女,平常根本不可能帶女人回去過夜,所以稍微迷戀起這種吻也是情有可原吧──況且,轉念一想,小孩子終究是小孩子,突如匆匆亂亂吻上來,大概有一半是想報之前被耍的仇;雖然知道不可以,但銀時只要想起神威當時呆呆傻傻的樣子,就忍不住哼出了笑聲。 「……啊!」 銀時上唇一痛,他先是遮住了嘴,頓了一頓,才意會到是神威抽出吻時,咬了他一口。「這一下,絕對會留下咬痕了混蛋」銀時先想到的是這個,可他沒敢指責對方,因為他隨後見到神威臉上混合著不甘心、不高興又慾火中燒的複雜神情。 「你不……呃!」 神威掐住他的脖子,摔到榻榻米地板;銀時連忙伸出雙手防止自己直接以門面著地,右手還未好的骨折不提有多疼,驚悚的是他發現自己手掌拍在一陀深紅色的泥巴和曲曲折折的長條物當中;他大腦迴路足足跑了兩圈,才接受手上摸到的正是部分臟器和小腸一類的肉塊,而辰羅的死屍就躺在眼前不遠處。 「啊,喂、喂……喂!神威!」銀時半坐起身,一腳踹在他胸口。 神威握住了他小腿,換了張無辜模樣,回他:「什麼?」 「什麼『什麼』!你還真的要在這種分屍命案現場裡做嗎!」 「不行嗎……?」他低下頭,委屈道:「為什麼?明明是你先開始的。」 「不、不不,我從來都沒有要『開始』什、麼……可惡!」 銀時抬起另一隻腿來踢向神威,換在平常這樣的攻擊或許能為他爭取幾秒鐘時間,可這回起頭速度慢了,力度準度也不行,一下便被神威給擋住。 更不幸的是,銀時體認到傳統日式服裝的大弊病,明明在著裝時,要整理衣襟、開襬,還要講究腰帶綁法,一層疊一層,一圈轉一圈,比現在流行的洋服麻煩太多,可在抵制性騷擾的防禦程度則剛好相反,不需解釦子拉拉鍊,只要由下襬探進去,就能一路毫無障礙的從小腿摸到大腿根部。 那並非是什麼有技巧的摸法,然而直取私密部位的意圖之明顯、方式之霸道不禁使銀時慌了,他啪地按住神威那貼著腿上的手心。 神威倒也不勉強,乖巧地任銀時這麼按著,只是默默將空著的手搭在銀時另一邊膝蓋,然後──等到銀時察覺他要做什麼已來不及,銀時兩腿猛地被迫左右大敞,寬鬆的和服下襬唰拉如簾幕似揭開,獻出平常包裹在衣料內的三角帶。 顧不及這模樣是否難堪,銀時掙扎想脫逃,但神威死死壓在他肩膀的力道,使得他無法起身也無法向旁移動,只能維持這般羞恥姿態。 「喂喂,你想做愛的話,就算是要個男的,去外面也是隨便都有人可以讓你用吧……?」銀時儘可能避免了,可口氣中夾帶某種謹小慎微的請求意思仍舊是不小心溢於言表。 神威理所當然發現銀時話語裡頭的示弱,他怔了一下,瞇起眼,笑道:「但是,我感興趣的只有武士先生你喔。」 「你都不會先過問長輩的意願嗎?啊?」 「嗯──」神威想了想,還真老老實實地問:「你願意嗎?」 「怎麼可能!」 「是嗎,我知道了。」 「……就這樣?然後呢!給我停下來啊!」 銀時大聲叫道,陡然聽見布料窸窣拉扯的聲音,抬眼一瞧,就見神威正退去墨色長衫下的布褲。 這露骨的預告,拉起銀時警戒。 「啊、喂……住手……!」 銀時像隻後腿落入陷阱夾的兔子,拼命扭動上半身。 至少能到太陽可以照得到的地方就好了,神威的行動速度能拖慢下來,想要逃離就簡單多──不過,銀時這點盤算在一開始就被識破,之後當然更沒有機會。神威猛地扣住銀時腰窩,向下一拖,赤裸裸貼合下體的肌膚,能感覺到陰莖的形狀,熱燙異常。 有一會兒銀時沒反應過來,羞赧與微微的氣憤先令銀時紅了臉。 過去攘夷軍中,銀時知道有不少人除了妓女,亦會暗地裡找男性洩慾,然而像這樣侵犯到他身上來可從來沒有,說毫無半點慌亂壓根騙不了人,心跳和呼吸都不禁胡亂加快節拍;這番變化看在神威眼底,似乎觸動了某種情緒,他彎身舔吻著銀時唇瓣,掌心輕輕摩娑銀時腋下到後背之間。 和服領口因為這番撫摸掛在了銀時臂旁,顯露出來的白麥色肌膚不比夜兔差,微微鼓起臂肌相當柔韌,淡青色微血管蜿蜒在手肘內側,只稍輕輕按在上面便能感覺得到這副軀體健壯的脈動,溫熱的、柔軟的卻莫名的頑強,生命力在此人身上顯得太過精采。 「真想殺了你……」神威有些失了神似地咕噥,手指沿著銀時的胸肌淺淺摸到肚臍眼附近,由於腰帶仍未解開的關係,不得再往下摸索,就這麼在腹股溝邊緣來回游走。 「嗯嗯……」 銀時瞇起鮮紅雙目,心煩意燥地別開了臉,神威後來那些碎吻便順勢落在頸脖、喉結與鎖骨中心的凹陷處──雖然知道應該是誤打誤撞,但在敏感帶上的愛撫的確是難以拒絕的誘惑。 然而,銀時這一點點快意,在感覺到神威掰著他臀肉之際,飛得一乾二淨,並且在下一秒立即把他所有理智嚇醒。 「等、等等等,你、你──你要做什麼啊……!」 驚慌間,銀時吼出了這種自己都想吐槽的蠢問題。 不過接下來他也沒機會吐槽了,因為回答這個問題的,是讓他說不話來的,蝕骨鑽心的痛。 本不是用來做愛的穴口被陰莖猛然捅進,起初還能忍著聲,但一分分深入,強橫將甬道完全撐開,括約肌彈性拉到最緊繃還是不夠,銀時飆罵了句粗口,並感覺那裏某處熱辣辣地撕裂開。 那跟在戰場與人砍殺所留下的刀劍傷完全不同,銀時疼得眼角逼出淚光,匆亂中抓住神威領口的五指都在輕顫。 他艱難地喘著氣,許久才擠出聲音,道:「別……動……算我拜託、你──啊!」 「不行……」神威揉捏著銀時腰桿,難得有絲歉疚道:「忍耐……不住。」 銀時的肉穴緊緊絞著陰莖不得前行,同時穴口也不停收縮,雖然是本能地抵抗異物,對入侵者而言根本是欲拒還迎。 忽然地有什麼液體從穴肉附近流出來,銀時鼓起勇氣瞟向下方,才知道那兒正溢著血,傷得重不重就不清楚了,他一見到自己下半身大張、含著男人陰莖的衝擊性畫面,壓根不想細看實際的傷口在哪裡。 也不知該悲該喜,因為撕裂傷所流出的血水勉強有點潤滑作用,使魯莽的侵略更容易行進了;如同看見了弱點的獵人,神威舔了舔唇,沉下腰,一口氣深深地沒入銀時體內。 「嗯、不……啊啊──」 銀時鼻腔悶哼著哀鳴,大腿內側的肌肉,因牽動那處的傷口細微抽動,不過也總算是難堪的捱過去了,原來銀時正暗自慶幸應該至少能在這裡稍停下來,神威竟然按住他的髖骨處便直接凶狠地抽送。 「啊啊、你這混帳……!」 被反覆粗暴灌滿的軟嫩穴口一陣陣刺痛,做到這程度,銀時完全明白了他是絕不可能成功要求神威有所克制。神威過去所接觸的女人應該都是討好春雨而找來的高級娼妓,她們作為禮物伺候上位者,自然事前各方面訓練和潤滑已萬事具備,說句難聽點,便是兩腳打開只管等人來操。習慣這種模式,怪不得神威全然不懂前戲作用,二話不說就對人幹上。 剛抽出半截的性器,迅速而沉重地壓入幽深體腔,肉穴只能配合著一張一縮,如此強烈侵略,彷彿要將銀時破壞殆盡,他直覺性地並攏雙腿排斥,反而像邀請似地夾住神威的腰際。 銀時暗叫不好,這種動作絕對會助長對方的攻勢。 事實卻不如銀時預料,神威竟皺了下眉,身子稍稍往旁一傾。 對這突如其來的停滯,銀時起先有些不解,但很快發現這是因為他剛才恰好碰到了神威在與辰羅戰鬥時所受的刀傷;能在這地方壓下神威的氣焰,銀時怎麼可能會放過。 他勾起一邊嘴角,挖苦道:「哈、臭小鬼……你也會痛嗎?」 「嗯,很痛。」神威誠實地認了。 隨即,銀時也後悔了。 為什麼要出口激這小子,為什麼直到此刻才驚覺,喜歡在血肉堆裡找刺激的人,根本就是抖M體質。神威埋在銀時體內的欲望,越發膨漲了一圈,將甬道填塞到極限。他將銀時雙腿屈起,向上疊合,再次抽插起來的陰莖,都要狠狠刮過每一處肉璧。 衣物早因粗魯的晃動四散,在這可恥姿勢下,銀時能看見碩長陽具是如何炙熱的貫穿後穴,內腔黏膜被帶動著輕輕翕張,不知不覺充分刺激佈滿神經的秘所,使銀時身下身原先撕裂的疼痛逐漸被掩蓋在一股奇妙的酥麻中,從會陰處圍繞整個骨盆腔;銀時咬著牙沒哼出聲,可是性器早已老實地重新勃起,巍巍顫動,流洩少許透明黏液。 疼痛和軟麻感由脊椎爬到後腦,銀時額間細密汗珠黏了幾根髮絲,湧出水光的眼眶下淡淡發紅,超越性別的妖豔,無論是誰也會看呆。神威忍不住親吻銀時眼角、臉頰,下半身同時推進到最底處。 「武士先生……」 銀時耳邊聽見神威低喃,甜得讓他有點恍惚,幾乎融為一體的交合,只要一點點牽引就能感覺到生理變化;意識到某個預感,銀時慌慌張張地推拒神威的胸口。 「等一……神威、不要在……裡面……」 「為什麼……?」 「清理很、麻煩的……啊!」 「……無所謂,不清也沒關係。」 「說這什麼混……啊、喂,那裡,不可以……!」 就算解釋了,神威仍沒有要退出去的意思。 銀時乾脆手肘撐地,想自行抽開與神威黏膩接合的部位,但一分開少許,馬上都被神威拉回去,性器頂進嫩紅的肉穴,擦到了銀時快感最翻騰的敏感處,他瞬間軟了骨頭,後腦杓直接撞在地板發出悶響,指甲抓撓榻榻米的草織紋路,腰隻不由自主浮了起來,讓侵入的陰莖直往最底處延伸。 銀時搖了搖頭,快要窒息般,不停喘息。 「啊、哈啊──已經、不……啊啊──」 窄小的腔道火熱發燙,入口處發了瘋張大,迫切接受著更多衝擊;陰莖充分滿滿得填進緊縮的肉穴,快感從最深層的體內催出來,受了猛烈刺激的肉璧不斷痙攣,淡淡粉色暈染整片大腿肌膚。 銀時最後呻吟出來的叫聲,淫穢的連自己也快認不出是誰。 二十三 有什麼奇怪的吵雜聲在坂田銀時腦中,遠遠地,啪刷啪刷地響。 啪刷啪刷地,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緩慢地過來了。 是書本翻飛?還是樹林搖曳的聲音? 不對……是鳥,是白鷗? 沒錯,是白鷗。 是一大群白鷗拍翅的聲響。 那聲響逐漸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已經很接近了。 啪刷啪刷,啪刷啪刷,猛然低空飛過他頭頂── 「哈……!」 銀時張開雙目,汗水從額邊流到耳廓,他閉起眼,揉揉耳朵,鬧聲倒已在這之前嘎然而止。 那些聲音真實得極其詭異,又讓人有陣奇妙的舒暢感,他還未能理清楚頭緒,忽然嘴唇抹上了一股溫熱;銀時愣了一愣,才會意到是被人吻了。他再次睜眼,看見神威朝他笑,那張稚氣輪廓,無處不讓人討喜,低下頭來時兩鬢夕髮襯著他泛紅的臉頰更加可愛。 銀時恍了一下神,但他很快找到小腹和胯間一片黏乎乎的感覺,還有那難以啟齒之處也緩緩泌出熱液,最難堪的是他仍保持著交合姿勢,而留在體內的硬物正細微磨蹭著,讓他滿臉燒了大火。 「你、這……有完沒完啊!」銀時高聲說,猛一拍神威頭上那根老翹著的毛髮。 那毛髮像有靈魂生根似,頓時垂頭喪氣。 神威摸摸頭頂,頗有些可憐的問:「為什麼生氣……?」 「還敢問我啊?」 「但是,你最後不是自己靠過來了嗎?」 這句話確確實實地正中要害。 銀時僅能大吼:「囉唆!」 他起身,推開神威。 神威面容瞬間冷了,一手捂住銀時嘴巴,凌厲地往下壓。 銀時整個人摔在榻榻米地板起不來。 與此同時,神威另一手拉過斗篷蓋在他身上,說:「不要動。」 神威本人或許沒察覺,不過銀時能聽得出神威對著他和對著別人的說話口氣並不同,因此銀時本來要反擊的拳頭止住了,靜靜由著神威壓到他身子上。 他半張臉這時已掩於斗蓬內,只靠一隻眼四處探看,果然在距離他們數公尺遠的某處破牆,勉強窺見一道撐著傘的人影子。 從這影子看來,那人很高壯,約略有兩百公分,像根鐵柱站得直挺挺,連呼吸都要沒有了的樣子,徹底化做佈景一部分。 「結束了?」神威問。 銀時聽見男子沙啞的嗓子,道:「目標和其他的援助破壞行動已完成,在等候您的指示。」 「阿伏兔呢?」 「副團長說要親自將目標壓到艦上。」 「哼──」神威意味深長地笑了。「我應該是說過結束後由他過來的吧?」 「副團長他……突然覺得肚子疼,又說只有自己家的廁所才安心,要回去奮戰,就、就派我來向您報告。」 「這樣嗎,那的確是辛苦了,誰叫吉原的下水道不乾淨嘛。」 「是的,另外……還有……吉原的代表說您之前進門時,撿到了他們很重要的東西,希望您今天能還回去給他們……」 高壯的男子說得戰戰兢兢,可見即使不知吉原那方所提出的「重要東西」為何物,但也是很清楚,再如何重要,想從春雨第七師團團長手上要回東西可不容易,說不定怒極起來又得有人少胳膊斷腿,男子感覺自己整片背汗毛直豎。 然而,神威聽了,只是挺有趣地看向銀時,順便還在他腰上情色的摸了摸。 「既然他們想要,那就給他們啊、痛……」 神威頭皮一麻,斜眼看去,原來是銀時狠拉了一把他的三股辮,表達不同意此提案。 銀時現在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他別說走路,光要好好站起來都格外費力,如果立即去見日輪那些經驗老道的媽媽姊姊們,還能不被看出貓膩嗎?怎麼說也要先回去靜養個三四天才行。 思及這點,銀時更為焦躁地瞪視神威,大有「你敢現在把她們引來,我就立刻讓你繼承下一代星海坊主」的意思。 他這樣的小動作,因為神威刻意遮掩住銀時身形,在男子那個角度是無法得知,只單方面見著神威的腦袋陡然偏了下去,好一會兒沒動靜。 男子有些緊張地喊:「團長?」 神威沉默片刻,道:「東西自己會走回家,用不著擔心。」 「這是……什麼意思?」 「大概是也覺得自己家廁所比較安心要回去──唔、嗯,真的會痛的,請不要這樣……」神威後面這句講得極小聲,男子沒聽清,只是這時候種種的怪異跡象,實在讓他不敢再發問了。 他默默看著神威彎身和銀時悄悄地私語什麼,銀時哼唧一聲,很是不滿的意味,但似乎也無法反抗。在這般奇妙氣氛過了許久,神威才抬起頭來命令男子:「告訴他們,東西明早會送回歌舞伎町。」 「我明白了,這就下去傳達。」 男子準備轉身,神威忽然又說:「等等。」 男子登時立得陡直,等待發落。 神威笑得燦爛道:「動作是可以了,但是下次敢來隨便打擾我,就殺了你。」 「是、是的!」斗大的冷汗從男子眉心滾了下來。 尾聲 位於歌舞伎町一丁目內街,登勢酒館二樓的木造欄杆上掛著「萬事屋阿銀」的橫幅招牌;這是一家舉凡貓狗失蹤、短期打工、代打排隊等工作都接受的奇怪店面,然而即便有求必應到了低聲下氣的地步,今天的萬事屋依舊在沒有半件委託上門的慘澹經營中度過早晨。 志村新八一身家政婦打扮,手持抹布,使勁的擦著擺在客廳的辦公大桌,順手將桌上吃到一半的點心紙盒好好扣緊,又將椅子轉正靠穩桌邊。雖然是沒有工作進帳,門面總是要注重,忙了一上午的大掃除大致是告了段落。 新八起身用手背抹去額頭汗水,重重呼出口氣,而後在見到窗子上方兩個「糖分」大字的匾額時,輕聲嘆息。 他將抹布和水桶放回廚房,脫下頭巾和圍裙,咚咚咚地走到和室,拉開紙門,大喊:「阿銀──該起來了吧!已經下午兩點了喔?再睡下去,到了晚上睡不著怎麼辦啊?好了,起來起來!」 新八步入和室,拽起厚被子一角,作勢要掀開來見光。 而這家店面的老闆,坂田銀時,此時以更快的速度從內側抓住了被子,模糊不清嘀咕:「吵死了,我身上還有傷啊,就算是三天三夜也能睡啦,老媽……」 新八黑了臉,說:「誰是老媽啊!不就是前天喝醉酒從樓梯上摔下來手骨折嗎!講得好像打了場了不起的大戰一樣!」 「不、不,真的喔,我可是阻止月讀末日,隔壁棚的鳴人才好不容易能從火影世界畢業的喔,你這個眼鏡明白些什麼啊……」 「你這個大清早被人發現倒在店門口的大叔才明白鳴人些什麼啊,不要牽扯別人家的漫畫啦!別人家都娶妻生子了,我們可是連畢業都沒有啊──再這樣懶散下去讀者都要跑光了!而且……都是阿銀你這幾天玩太過頭了,神樂雖然沒說,可是很擔心你安危的喔!」 「哪裡擔心了,今天不就已經跑去找她的豬朋狗友玩耍了嗎?」 「你居然把微微殿下說成是豬朋狗友……」 「你們不是趁我不在家,把別人的錢都花光光了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買了什麼偶像專輯,這個年紀的青少年真是喔──」 「那是用我自己打工的錢買的,請不要隨便算在你的帳上!話又說回來,我的薪水什麼時候才能拿到啊?」 「哈啊?那我存摺簿上的錢呢?自己像小美人魚一樣化成泡沫嗎?我可不記得我家的錢曾經和海底生物做了這種不知羞恥的契約!」 「不,那個是……其實,你不在的這幾天,神樂都吃不下飯了,醋昆布每天都得消耗兩箱。」 「什麼叫吃不下飯!分明就吃得很開心吧!巴不得以後都這樣吃吧!可惡──真是夠了,滾開!老子要睡覺!」 坂田銀時咻地將棉被拉蓋過頂,縮成了一團小山丘。 「啊!喂!你這是哪來起不了床的國中生啊?阿銀──喂,阿銀──」新八邊叫邊扯了兩三下厚被子,可這次一點動靜都沒有了,他看看被子,用力大嘆一聲,道:「那個,阿銀,我等一下就要出門了,晚上大概不會過來,冰箱已經沒食材,明天記得去超市採購……啊,不過桌上還有昨天月詠大姊送過來的點心,餓的話還可以吃那個。」 新八說完,乾等了一下,被子仍舊沒有半點反應,他拍拍那團山丘,問:「喂?有聽到嗎?」 「是、是,老爸──」 「誰是老爸啊!」 新八食指戳高鼻樑上的圓眼鏡,起身離開和室,又咚咚咚地穿過走廊。 銀時聽著新八喊了聲:「我出門囉!」然後是玄關拉門咖啦咖啦打開、咖啦咖啦關上的雜音,再然後萬事屋內完全恢復了寧靜。 坂田銀時吸了下剛清醒還有點鼻塞的鼻子,沒有新八和神樂吵吵鬧鬧,萬事屋寂靜的反而有點嚇人;他拉開一點被子,死魚眼瞪著天花板以及從日光燈垂下來的開火線。 他的右手昨天剛去大江戶醫院打了石膏,還領了調理身體的藥,醫生老一套是耳提面命一番才肯放他回家,剛好錯過月詠過來萬事屋探望的時機,只聽新八轉述,月詠提及了三福屋剛換服務生,新甜點推出的時間要延期,還說最近要幫著日輪整理帳目會忙得沒法出門,所以今天過來便想放鬆一下、打個招呼;直到最後,她都沒有提及華陀和神威的事情,大概也是有許多顧慮吧。 那個暫時被送到偽娘俱樂部的吉原女人,雖然曾被神威私下抓去問過話但並沒有受到為難,在西鄉護送回玉蘭屋後,略施薄懲暫時被禁止外出;但玉蘭屋的太夫與華陀勾結的事情不是一兩回就能善了,除了錢財流向牽扯複雜之外,日輪說到底就是對自家人容易心軟,尤其華陀這次以若葉的身分喬裝進三福屋與晴太打好了關係,日輪並不希望自己養子看到這背後的黑暗之處,多少有息事寧人的意思,才希望春雨別插手進來管這事,大略是想著,只要將該交出去的東西交出去,向春雨有個交代,短時間內是不會有什麼災難吧。 銀時扭動了下身,打個呵欠,石膏壓在肚皮上怪沉重,一股藥膏味悶著整塊被子都是,仍讓人一點也不想離開被窩;他緩緩閉起眼,感覺眼皮上流動的陽光,是從連接和室的陽台外照射進來,開始要入深秋的天氣,這時候的太陽恰好暖得讓人想睡。 一如三天前和神威別離的時候,蜜色光芒傾灑在登勢酒館旁的小巷巷口,畫出一種微妙的情調,可惜巷子深處卻是一年到頭的陰暗,盡是堆了些廢棄木板、矮櫃、破砂發還有舊報紙、雜誌的紙類回收,即便登勢老太婆會定期整理,每樣物件擺放的算是整齊,可這易燃材質已多到只要誰沒公德心往這裡丟根菸屁股,就能夠轉瞬火燒兩條街。 神威就是在這條巷子處停下了腳步,一手托著銀時上臂,歪著頭,詢問:「武士先生,還走得動嗎?」 他會這麼問也難怪,因為整夜睡眠不足和身體各種傷殘,坂田銀時得努力支撐沉沉的眼皮才不會就此昏過去,然而他嘴上仍不示弱回道:「你這種禽獸都能大白天走出來見人,阿銀我還會不行嗎?」 神威顯出有些傷腦筋的模樣,說:「唔……我只是對太陽有過敏體質,可不是什麼吸血鬼之類的怪獸喔?」 為什麼一個強暴犯可以回答出這種天真的答案呢?是因為種族關係,所以大腦構造不一樣嗎?銀時一面疑惑起這些問題,一面抽蓄著難看臉色瞪向神威。 神威渾身繃帶和頭臉完全包裹住的斗蓬,只露出兩隻大眼,活像剛從某個中東國家旅遊回來。 這樣詭譎打扮著實出於無奈,畢竟算是與吉原做了協議的關係,為了趕在時限內將銀時送回歌舞伎町,他一路是沿著人家的屋頂上蹦蹦跳跳疾走,不小心曝曬到陽光的手指指節失去了水分,乾巴巴的皺起皮質了;當銀時瞥著他手時,神威好像才有所感覺地看了下,笑了笑,說:「啊,這個,一下子就會恢復了,沒有問題的。」 銀時好笑的哼了聲,說:「誰在擔心你這種事。」接著甩開神威的扶持,又道:「到這裡已經可以了,你也該滾回宇宙去了吧?」 「武士先生對我真無情……」神威看著自己腳邊,一副被主人拋棄時想繼續跟上去又怕被罵的小狗樣子。 旋即,他想到了什麼,瞇起笑眼,說:「對了,我的傘好像還在武士先生那裡吧?」 銀時心底咯登跳了下。 因為之前神威一直蠻不在乎的態度,他以為就裝做沒有這件事情也好,沒想到神威竟會在這時候挑起話題,分明是有想要引戰的意思;銀時自己身體狀況是一回事,在自己家附近打起來是絕對不行。 他挖起鼻孔,說:「什麼啊,你不是已經有新的傘了嗎?你這個海賊王幹麻跟窮人家計較小東西。」 「那不是我的傘,只是隨手從死人身上拿來用一下罷了。」 神威說的死人,大概就是當時死在日載樓的部下吧;失敗者對他而言就只有這樣的價值了,銀時感概地想。 「呃,但是啊,那個啊……那種東西,我老早把它拿去當了啦。」 「欸,當了?」 神威拉高了聲音,不過比起對銀時發脾氣,他更像是聽到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驚呼。 「你當了多少錢?」 「誰記得啊,就是把傘嘛,能當多少錢。」 「是嗎……」神威微微偏頭,狀似在思量問題。 銀時有點不安地問:「那個,很值錢嗎?」 「值不值錢……我也是從別人那裡搶來的,所以不清楚。」 「我說你不要順其自然的就把犯罪行為說出來啊!」 「不過真可惜……」 「什麼可惜,難道不是電視購物台上就可以買來的紀念商品?」 「不是喔。以前鳳仙老闆掛在啣福玉兔的那把傘,可是被譽為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強兵利器呢。」 「跟這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夜兔的三把奇傘,金陵雙城六月炎;鳳仙老闆的是金陵,你拿走的那把叫做六月炎,所以──」 神威說到這裡,銀時已經完全理解了過來,他面孔扭曲,叫道:「你到底為什麼要拿著那種招搖東西在街上亂晃啊!那個也就算了,居然還給我這種會引來戰鬥民族的危險招喚物是想怎樣!」 神威調皮地笑了兩聲,道:「反正你已經拿去當了,有什麼關係?」 銀時哽住了話,心頭大大發悶;搞不懂是上輩子搶了他們全家草莓牛奶,還是中了什麼巫術,老覺得每每對上神威,三不五時就得詞窮。 神威大抵也沒有要緊迫逼人,看出銀時不想再說下去,他轉了話頭說:「其實,我這邊有很多很多事情得善後,這陣子如果是有牽扯到吉原的委託,就請你推拒掉吧。」 「為什麼?你該不是又要搞些亂七八糟的暴動吧?」 「雖然讓阿伏兔在傷亡數量做了假資料報告上去,但是我們那個白痴提督有可能會在事後派出驗證成果的搜查隊也說不定,你如果不小心撞上春雨起衝突,我會很困擾的。」 「你……」銀時張開口,覺得喉嚨乾澀無比,好不容易才問出一句:「為什麼?」 這樣無頭無尾的問句,恐怕會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是神威意外的聽懂了他的疑問。 他笑笑地道:「如果那麼做,不只是我,你會和整個春雨打起來吧?」 銀時默默看著神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要是你加入春雨的話就好了,吉原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不好意思,阿銀我已經有正當職業,我不會用什麼三刀流,只有一根沾到咖哩的木棒,第一劍豪之類的名號也一點興趣都沒有喔,船長大人。」銀時半是玩笑半是警戒地說。 神威並沒有立即回應,他藍眸中因為光線折射,而閃著一點香檳色的金輝,卻不見任何暖意,只是無機質地流動,好像透過某種機器在試圖解讀銀時的思緒。 過了良久,神威緩緩顯出銀時熟悉的笑意。 「那就再變得更強些吧,武士先生。」他說著,拉下了斗篷圍領,湊到銀時面前就是一吻。 然而,嘴唇剛碰上,銀時轉開了臉,說:「不過是操過一兩次,別給我得意忘形了……」 神威就是笑著,沒有回應;他將自己重新包回了斗篷內,轉身一溜煙消失在巷子深處。 他那樣爽快離去,讓銀時分外不安,總好像其實有什麼東西還黏在自己身上除不乾淨,不過確實也有多少是鬆了口氣;幾天下來,鬧這麼大一遭,還能回到家已經是萬幸,他絕對不想再跟這群宇宙人有任何瓜葛。 銀時努力甩掉腦中浮現的記憶,在被窩中翻了個身,讓打石膏的右手可以找個更舒服的位置擺放。 樓下出入登勢酒館的客人還未入夜就吵得呶呶不休,陽台外不停有人車經過的雜沓聲,他本該已習慣住在這種隔音品質極差的木造屋,這次竟莫名失了睡意。 <不要嘲笑下雨不帶傘的人們,那是他們的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