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記憶我身邊漂浮混雜各種食物的油煙味,讓我不得不意識過剩地柔了好幾次鼻子,老舊冷氣機還在發出轟轟聲響,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好不容易稍微驅趕毒辣氣溫,我在一處名字叫學校餐廳的地方,這是個連吃碗乾板條都要五十塊,簡直吃人不吐骨頭,彷彿老狗的惡劣嘴臉到底誰會想來吃啊──像這樣的抱怨,一直以來在學生間相互有一定程度認知,可是一旦進入中午十二點,道貌岸然的人流仍像暴漲的田寮河來勢洶洶。 因為沒有骨氣的傢伙每天貢獻給學校的收入源源不絕,學校才能有恃無恐繼續壓榨學生荷包,話說回來說我也是「沒有骨氣的傢伙」之一,擺在我面前的湯麵已經吃掉一半,可以的話我很想在一個小時內衝到市區吃完午餐再返校上課啊,但是妄想終歸是妄想,這就是鄉下高中的悲哀。 我和亞會坐在四人座,拜我們翹掉上午第四堂課所賜,現在才能夠悠哉占上這個位置,亞會喋喋不休的嘴巴停了下來,突然向我擠擠眼,深褐色的眼珠子向右邊飄了飄,誇張表情沒有半點氣質,我哧笑一聲,未免大小姐生氣我沒有將這個想法脫口而出。 「喂,笑什麼笑?看到了沒,就是那個人啦……」亞會眼珠又飄了一下。 我目光從亞會臉上移向後方,來到大約三個座位遠的距離,那個剛剛經過我們座位旁的男生正面露厭惡地在人群間載浮載沉。亞會說:「李擇鳩,二年三班。」怪人,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我們學校制服是老派的短襯衫和領帶,不過真正完整扣完領口鈕扣,繫好領帶,下襬扎進褲子甚至收緊皮帶的學生,他還是第一人,遠遠一看顯得特別突兀。 「別看他這樣子,聽說在校外有很多女人包養喔。」 我心不在焉地攪動筷子,亞會沒有化妝,臉頰紅撲撲地很可愛,睫毛又長又翹,雙眼圓潤,所謂的天然型正妹就是這個樣子吧,難怪我每次跟她一起吃午餐,時不時有人露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嫉惡模樣,如果他們知道她跟我平常都再聊什麼話題,或許多少能體諒我的心情,不對,這是一般人的思維,那群豺狼惡虎只要打手槍對象的臉蛋甲等,其他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嘛。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亞會朝我耳朵旁大叫,我嚇得整個人向後一彈。 「幹麻啊!」 「什麼『幹麻啊』,我才要問你咧。」 「什麼?」我揉揉耳朵,腦子轉了一圈她說的話。「女人包養喔……很好啊,我多想也讓人包養。」 「省省吧,你那張臉有哪點資格讓人包養?」 「也是喔,肥水不落外人田,妳要不要考慮看看啊。爺爺不是每個月給妳很多零用錢,還有啊賣掉你那條嫁妝,救濟我一下怎麼樣?」我指著自己的碗公,表示「就從包這碗麵的錢開始怎麼樣」。 「救濟你個頭啦,傳家用的手鍊誰會賣掉啊,你怎麼不賣你那把打刀!」 「妳又不是不知道賣了爺爺會跟我斷絕關係……」說到那把刀,只要是家族裡有成年的男生,爺爺那一輩的老人們就會挑一個日子,替孫子舉辦類似成年禮的儀式;亞會的手鍊也是類似這樣的性質,不過不像男孩子那麼隆重就是了,那條手鍊也是一出生就戴在亞會手腕,純銀鍊子由扣環一節一節組成,末端還繫著一個小鈴鐺,現在正隨著她的動作叮叮噹噹亂晃。 「不過,太好了,只有頭我也很歡迎妳救濟喔,洗髮乳什麼的最近也不便宜,剛好省一筆。」 「你這個人……」亞會被我這麼一堵愣了一下,她拍拍桌子道:「你到底是不是新聞社社長啊!」 「妳不提,我還忘了,當初說好幫妳掛個名,少來牽拖鄰居。」假如不是學校規定二年級以上才能開社團,我就不用受這女人苦頭了──才怪,到時候一定不知道會搞出什麼更胡來的玩意,想到這我不禁開始慶幸當初老媽比她姊的子宮先著床三個月。 「我、我不管啦,這個學期不做點事業,學校就要廢社了耶!」 「是喔,他們算是有公德心了,要是我來決定,剩下兩個人的社團想也不用想直接停辦。」 「你還說得這麼輕鬆!」 「大學想去台北的是妳,想上新聞系的人也是妳,我不輕鬆,難道要苦著臉?」想利用高中社團當推甄條件,我實在想跟她說算了吧。 「你很沒志氣耶,高中考到這裡來不會是一輩子要直升這裡的大學吧!」 「不好意思喔,我這輩子生平無大志只求能直升。」我舉起雙手故作投降。 幾乎廢社無疑的新聞社跟到我這個幽靈社長根本無法運作任何活動,真正處理校刊之類的事情又全是學生會掌握,亞會創辦的新聞社美其名是這樣啦,其實不過是些靈異話題或者八卦流言,如果爺爺不是這所學校的投資人,大概連當初的申請條件都沒辦法過關吧,我能上這所學校也是因為老媽堅持「既然分數差不多,來這還有個靠山」的理由入學,總之我們家對於走後門跟依靠勢力這件事情都認為不是什麼壞事,亞會跟我不同,她從小土生土長,對我會輕易妥協來這裡讀書顯得很不可置信。 當然,家世利用還是有限,這次廢社顯然是校方最後通牒,我明擺著不幫忙,亞會氣得無話可說,嘟起嘴用力哼了一聲,模樣絕對適合用「嬌嗔」這個字眼來形容,可惜我不上道,這個性充滿缺陷的女人唯一一項令我感恩的優點在於即使怒髮衝冠也不會口出惡言,所以我倒閒情逸致地夾起麵繼續吃。 不多久,亞會自討沒趣地說:「算啦,不管你了!」她拿起自己吃完燴飯的盤子朝回收區走去,連我向她揮手道再見也不理;自從幼稚園認識她到現在,還會以為她真的「不管你了」絕對是腦袋有問題,不過趁亞會沒回心轉意的這段時間,我仍像是終於等到放風的犯人鬆了口氣。 這天下午是社團活動,所以亞會堵在教室門口,捏著我耳朵來到餐廳開新聞社未來發展反省大會,說是大會,與會者仍舊只有兩個人,就是我和她,熬過這個大會,下午整整三堂社團課儼然成為我美好的戶外教學時間,學生餐廳缺點十根手指數不盡,不過還是好心供應一台老電視機,下午第一節課的鐘聲響了,我周邊已經沒有人影晃動,每個點餐區員工大多去休息,剩餘幾個不是聊天嗑牙就是坐在凳子上打盹。 我隨意轉著頻道,畫面停在五十幾台的午間新聞,主播穿戴粉紫色套裝,頭髮修成蘋果般俏皮的短髮,看上去很年輕,大概三十出頭,左邊有個數位螢幕佔滿主播後方上半身,黃字黑線標示「城仔溪驚現無名女屍」。 我「唔」了一聲,城仔溪不就是我現在住的公寓附近嗎?只要五分鐘的路就能看到堤岸邊流動滾滾黃水,好像累積上百年泥巴的臭水溝,我注意連線記者的背景,地點好像是在更下游一帶,難怪今天早上經過延福橋上學沒看到任何動靜,電視畫面中屍體蓋了白布,可能是考慮到觀眾正是吃飯時間,電視台好心地加上馬賽克,我想像那具屍體泡整天水之後的模樣,茄紫色的皮膚和潰爛的臉孔──感覺似乎很有趣,回過神來發現嘴角不知怎麼地提得老高。 這個時候,某個黑影由左方進入我的視線範圍,我向那一處看去,居然是亞會嘴巴掛著的李擇鳩,他在這裡做什麼?我還在想這問題,另一個意外隨之而來,那個人手上的便當盒一打開來全是生鮮蔬菜,如果是這樣還算能理解,這個鎮上因為信仰關係,吃素的人不在少數,重點是有生長期男生帶三盒便當全是清燙蔬菜餐嗎?那是什麼可怕懲罰遊戲,連我這從小到大不挑食的好孩子都覺得想吐了,他居然能面不改色大口大口吃著整根沒切的青江菜。 或許是發現我不客氣的批判目光,李擇鳩抬頭瞪我一眼,平常受了亞會教訓,這點程度嚇不著我,我拉著微笑衝他點點頭打招呼,李擇鳩皺起眉頭,我猜他心裡想著「這怪咖該不會腦袋有問題吧」之類的疑惑,其實我只是在思考不知道李擇鳩個人食物癖好能不能算是條新聞,雖說我對新聞社作業沒什麼興趣,好歹是親戚,偶爾幫忙亞會一些也有好處,就不知她聽了我這條新聞會說什麼,大概又要扯我耳朵罵我占版面吧,在我考慮這個可能性有多大時,李擇鳩離開了座位,他的便當盒擺在桌上只少了幾根蔬菜,我四處找了找,很快發現他走進廁所,正確來說是被兩個男生壓進廁所。 我們學校制服的襯衫袖口有兩條鑲邊,顏色是依照年級劃分,這學期剛好輪到一年級是深藍色,我和李擇鳩是草綠色,剛剛那兩個男生則是鮮紅色,也就是三年級,這間私立高中最有趣的地方在於這種不經意的等級差異,因為一下子就能分出年齡,反倒讓每個年級之間的相處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剛剛那番景象我可不認為只是學長學弟之間的正常交流方式。 李擇鳩和兩個男生一進廁所,午間新聞同時撥起氣象報告,我視線回到螢幕,氣象大叔帶著一點外省口音的國語說明未來一週下雨機率,直到全台灣雨量報了一輪,準備進入廣告前的動畫畫面,兩個三年級生再度從廁所出來,我不慌不忙看了五分鐘廣告,下午的婆媳劇場唱著台語主題曲,第三百六十五集的字樣都打在螢幕了,我依舊沒見李擇鳩出來。 我想了想,按了遙控器關上電視。 男生廁所總共有八個小便斗五個隔間,午餐過後清潔工會清掃一次,門外本來放著「清掃中」的三角立牌如今被踢倒在一邊,白色磁磚地板交錯好幾道凌亂腳印,我已經能看見那個清潔大嬸擺出後母一般的表情破口大罵,學校除了規定製服以外,連鞋子都是照校規款式訂製,尺寸差不多的印子分不清誰是誰,因此我很是放心地踩了上去,沿著腳印方向打開第三間門。 我看見了李擇鳩,老實說李擇鳩雖然打扮乖得詭異,長得並不差,尤其是鼻子像混血兒般直挺,也難怪會傳出在校外被女人包養,但是現在他領口凌亂,右手擱在馬桶蓋跌坐地板,鼻子噗嚕噗嚕冒血,模樣狼狽極點,鮮血滴到襯衫漂亮開出紅花,我頗有興致地看那血滴啊滴。 起初李擇鳩發現有個人站在門口渾身震了一下,可能以為是那兩人折返,他射過來的眼神流露厭惡,再看到我時轉為困惑,之後又冰冷冷地像是在說「看屁啊」,我不禁意外有男生可以比亞會的表情還生動,一下子就能從他臉上讀取各種訊息。 「需要幫忙嗎?」我說。 李擇鳩沒回答。 「要不要叫老師?」 李擇鳩還是不說話。 我指著他血流不止的鼻子說:「還是要去保健室?」 我耐心地等好幾分鐘,李擇鳩彷彿被我下了三句問題咒,一動也不動地直盯我看,我聳聳肩膀說:「那我走啦。」在我離開廁所前我隱約聽到他說:「用不著你這種變態管。」我回過頭,想著要怎麼回他,最後還是決定離開。 李擇鳩的反應我能理解,因為明知道他被人壓進廁所的我不僅沒有搬救兵還隔了這麼久才來查看,分明是故意要讓他捱這頓奏,雖然我也可以解釋不想自找麻煩,但看來他是相信我就是這麼惡劣的人了。 隔天放學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亞會,她張大的圓眼說「這個題材不錯喔」,不錯?我好笑地想,看來她果然還不知道個學校的等級差,惹上那些人就算是女孩子他們也不會客氣,我有些後悔說出這件事,即使我們家傳統是重男輕女,但似乎隨著少子化現象,我們這一代呱呱墜地時就逐漸地改變了這個傳統,如果碰壞了這顆掌上明珠,挨罵的肯定是我。 亞會一直住在彰化的林家老宅,而我因為家規祖訓男子漢過十六歲要獨當一面的混帳要求必須自己租屋,雖然家裡固定會有生活費,但也幾乎全交給房東了,現在窮得俗稱快被鬼抓走的程度。 我和亞會回家的方向在十字路口的公園開始背道而馳,所以乾脆選了公園一處長椅聊天,小時候父母帶我回老家的那段時間,我們經常到這個公園玩,公園佔地不大,但是諸如鞦韆、沙坑、大象溜滑梯之類的遊戲設施一應俱全,五點鐘後小朋友全回家吃飯,附近傳來糖醋類的燉肉香,公園染著夕陽的紅光靜靜攤在我們眼前,亞會的躁動卻完全打破這個難得的寧靜氣氛。 「這次我們網站終於可以更新啦!」 「又沒有證據,你要更新什麼?」 「寫寫稿子哪需要什麼證據,而且照你這麼說,像這種事情一定不是第一次,學生早就私底下都知道了吧,可是到現在學校還沒出面制止就表示沒人敢說出口,我這麼做不正好嗎?」她邊說邊打開筆記型電腦,啪搭啪搭打起字。「是喔。」我說,看來亞會考慮到的狀況就是這樣了。 「不過……」亞會看向我。「你這個人真差勁,我要是李擇鳩一定跳起來揍你兩三拳。」 「還好妳不是。」我裝出無辜拍拍胸口。 「所以我罰你去拍張照片給我當證據!」 「啥!」我移了下身子,遠離亞會指著我鼻頭的手指。「我為什麼要冒著危險做這種事情?」 「不過光只有這件事情好像還不夠精采……」 「喂──別裝做沒聽到,我先說,我絕對不要去幹那種什麼偷拍的事情喔。」 「嗯,說的也是,除了校園霸凌,有什麼更好玩的呢……」 「林亞會!」 「有了!」亞會拍了下手。「昨天不是有無名女屍的新聞嗎?也把這個列入調查吧。」 「妳說什麼?」 「調查女屍命案啊!」 我沉默了一會,觀察亞會的表情,她是認真的。 「所以,妳該不會也要我去拍屍體的照片?」 「那怎麼可能。」她側著頭說:「不過如果有的話,應該也不錯啦,你不是對那種東西很有興趣嗎?難得可以讓你用社團活動名義去附近調查,說不定有什麼有趣的消息。」 「妳說……會很有趣?」 「你覺得咧?」 我舔舔脣,看著大象溜滑梯說:「這麼說,我們達成共識了?」 「我保證不會跟你爸媽說,不過相對你要給我很棒的照片喔。」亞會壓低聲音像午後日本台古裝劇的惡代官,於是身為越後屋的我也不客氣地哼哼的笑。 說到我的興趣,或者該說以前我和她常玩的遊戲,可以追溯到大概是小學一年級的事情,八月十九日是我們的家族聚日,通常那年如果有成年的男孩就會當天舉行傳刀儀式,而在那天的前一個禮拜,老爸老媽會先南下帶我回彰化,雖然林家親戚不少,但這段空出來的一星期只有我和亞會天天膩在一起,其他親戚小孩對我們總抱持一種敬而遠之的心態,玩遊戲時只有在大人面前會來邀請我們,小時候我們還不了解原因,不過找到臭味相投夥伴一下子就不在意這件事了。 事實上不能怪那些人排斥,假設我看見兩個七歲小孩愛玩這麼詭異的遊戲,作為正常人一面我也會投以異樣眼光。亞會從出生開始住在老家,說是捧在手心長大不為過,嘴巴甜,長得又特別可愛,她幾乎是小孩中最受大人寵愛的女生,老家有一個專門儲藏室是收納她的玩具,不乏琳瑯滿目的洋娃娃或者孩童用的家家酒工具組,但是絨毛玩偶的數量仍舊最多,從幾百塊到幾萬塊的價格都有,假如舉辦一個絨毛玩偶展絕對綽綽有餘。 「就這隻吧。」那天亞會由名叫巴迪和瓊絲塔的兩隻大型泰迪熊之間抱出一隻布製小熊,身長只有大人的半條胳膊高,但是抱著小熊的亞會幾乎遮住半張臉。小熊不知道是誰送的,總之我想應該價格很便宜,雖然同樣保養的漂亮乾淨,觸感卻比其他泰迪熊差多了。 我們第一個遊戲是斷頭案,亞會提供屍體,我則偷偷拿走廚房的菜刀,名字叫多肯的小熊在炎熱的午後頭身分家,棉絮四處飛揚,騷動我們的鼻子打了好幾聲噴嚏。「十分鐘後見!」亞會笑嘻嘻的抓起多肯的頭和身體。「嗯,十分鐘後見。」我右手握著菜刀向她揮手告別,趁大人沒注意,跑回廚房將菜刀物歸原位。 我坐在沒有人的和室瞪著老鐘,十分鐘一到,我如火箭發射似衝出房間,往小公園出發,案件是這樣的,犯人李亞會潛逃了,除了犯案現場是公園以外我一無所知,我必須在晚飯之前找到多肯的屍體然後抓住亞會,也可以反過來先抓住亞會再讓他供出屍體,總之不管用任何方法,若沒完成這兩項工作我就算輸了,我和亞會的賭注是一千塊零用錢,要是輸了,這個禮拜雜貨店的冰棒都沒得吃。 類似的遊戲還有很多,比如分屍案、焦屍案、斷腿案等等,亞會的泰迪熊一隻一隻短少,不過儲藏室收藏數量之多不仔細看根本不知道它們曾經失去夥伴,我們幾乎三天兩頭沉溺在遊戲,一直到小學第四個暑假,那天我正紐著貝達的手掌,準備和已經處裡好的可瑞塔做接合手術,大人們發現我們奇怪的行徑,當下痛斥了我們一頓,尤其我被教訓的最多,似乎是認為大她一些的我應該負起全部責任,有好幾年時間父母不再提前帶我回老家,我和亞會的見面少了,但偶爾在發現某些事物的眼光依舊品味相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