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逆轉之間(御成)
成步堂律師事務所今天沒有半點進帳,身為所長的傢伙動也不動的攤在椅子裡,與此寂寥相反的是墊在他臉頰下的全國日報,大橫幅頭版標題配上幾張當事人照片如火如荼地報導關於寶月巴一案。 警察局長的涉案對日本法律界的道德與信賴是前所未有的大挑戰,當然那些美其名挖掘真相的媒體們也不忘往昔年輕有為的天才檢察官御劍怜侍;就算寶月巴洗刷了冤屈,在同僚間的流言蜚語看來沒有獲得任何寬恕。 那個傢伙,葫蘆湖的案子已經夠他頭疼了,又碰上這次風波,一時半刻不會平靜下來吧。成步堂想,忍不住憶起自稱副所長的靈媒女孩,這間事務所少了她頓時好像把廣播頻道全部調成靜音,撇除窗外的車馬聲和隱隱躁動的人群步伐,這裡安靜異常顯得可怕。 成步堂覺得自己就像根被農夫遺忘的過期蘿蔔一樣插在泥土裡爛掉為止吧,拖著連自己都覺得無聊的藉口,無論如何就是提不起幹勁做事;直到系鉅刑警的電話打破窘境。 「那個……的說!」 「啊?」 「就是需要你幫忙的說!」 「幫、幫忙?」 「證物的事情,還有一些證詞方面,因為那個部份,本來檢查院這邊就沒有資料的說……」 成步堂心裡頭「喔」的理解聲拉長了音,是說有寶月茜指紋的那片皮革吧。 「要現在過去?」成步堂問。 「叫他過來。」這不是系鉅的聲音,雖然音量很小但距離並不遠,有別於刑警粗獷的聲線,它依然是如此孤高而優雅。 「是、是的說!」這句話是對著電話外的那個人。 這一次好像不只訊問這麼簡單。 成步堂正有這種預感,同時電話線那頭傳來:「請現在過來的說!」 「啊,我知道了。」是那個人的事,他認為沒有拒絕的理由。 成步堂沒有穿上西裝,回到大學時代簡便的圓領T桖和刷白牛仔褲,模樣看來輕鬆無比,如果不是斜背背包裡裝有SL9號事件的相關證物,他更像準備到海水浴場的遊客。 這一天的天氣不像三月,到處張貼的環保標誌和海報跟夏季的沖繩海灘沒兩樣,溫室效應像曾風行一時的千囍年毀滅大魔王帶來一股不安的炎熱預兆,儘管他已有所準備,可是艷陽當空的正午仍是悶熱得有些受不住,等待自動門敞開所帶來的冷氣味,此時此刻的重要性直逼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成步堂走進刑事組,科長在電腦桌前不知處理哪個難纏的案件,嘴邊細碎唸著一方面忙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本該在大樓前的逮捕君被放置辦公桌一旁拼命扭動奇異姿勢,與窗前逮捕君絨毛娃娃構成一股微妙氣氛。成步堂還沒走到係鉅刑警的老位置,服務台警員已經先行打了招呼:「找係鉅刑警的話,在資料室喔。」然後習以為常的繼續處裡今日的一些瑣碎報告。 成步堂禮貌性道謝,穿過蜂巢般青綠色辦公隔板,大概是正值午餐時間,並沒有看到前陣子人仰馬翻的熱鬧,他來到鑲有霧面玻璃的木質門前,上頭貼有一張大紅色標誌寫著非請勿入。 資料室內傳來老舊紙張與墨水味,混雜不知哪來的消毒水,讓人有這麼點不自在起來;走過第一和第二個大型資料櫃,成步堂沒有在這裡看到那總穿著褐色大衣的刑警或者華麗的桃紅色檢察官,而根本就不可能──好吧,綜合所有因素可得出極為渺小機率──的人卻在這裡遇上了。 那個人黃麥穗的頭髮梳整在肩前,作工精細的海藍色西裝即使是廉價日光燈下依然散發淡淡的高級質感,掛著一副無框眼鏡卻沒有過分嚴謹和冷漠,反而把他那份專業與溫柔變得渾然天成。成步堂是知道這個人,即使沒有刻意認識司法界相關名人,他也不會不知道被稱為法律紳士的新星;牙琉霧人。 「哎呀,初次見面,」牙琉拉起恰到好處的微笑,闔上看到一半的資料夾,他微微側首:「我以為會在這種時間找資料的只有我一個人呢。」 「初、初次見面,我是那個……呃,我是來找係鉅刑警,你有看到他嗎?」 「系鉅先生嗎?剛剛還在呢,被張揚五爪的檢察官領著後領子出去了。」 是在說御劍吧。成步堂內心乾笑,猜測著又是什麼事情惹到了他。 「喔!謝謝,那個,我就不打擾你……」 「不,不會。」牙琉沒有透露任何不耐,相反總有種他其實在期待什麼的味道;或許真是如此吧,牙琉笑著瞇起眼:「如果認錯的話還得說聲抱歉,你應該就是最近聲名大噪的成步堂律師吧?」 「啊?咦……」聲名大噪──這說法對成步堂來說不太習慣。「啊哈哈……是這樣沒錯。」 「實在是久仰大名。」他想起什麼的又接口:「真不好意思,還未自我介紹,敝姓牙流。」牙琉伸出手,成步堂自然地握上。 「呃,敝姓成步堂,成步堂龍一。」他客套性加註,然後兩人習以為常的交換名片。 成步堂以為牙琉只是隨口找人談談話,跟過去的小應酬一樣問個好、握個手,之後再見面機會根本不大,但顯然對方的用意沒有他所預料的簡單。牙琉始終是笑著,目光在他臉上探索什麼,成步堂想裝禮貌的告別話就越說不出口。 「成步堂,原來如此(なるほど)……」牙琉細看了下名片,再將它放進泛著金光一看就知道價值不斐的名片夾。「有機會希望能和你討論一些關於法律應用上的問題呢,真想不到你這樣的人才出自一間個人律師事務所。」 「啊,是、是的,是以前帶我的前輩,綾里老師留下來。」成步堂努力做出一個笑容。他意識到仍被握在牙琉虎口的手,成步堂試著輕輕地想帶離,沒想到被對方輕巧勾住一秒不到又像不曾箝制誰的放開,連讓他驚愕的時間都沒有。 是錯覺?隨即牙琉的聲音把這疑慮壓回成步堂心底。 「綾里?綾里千尋老師嗎?」牙琉訝異的眨下眼,成步堂不禁佩服他居然把這本來很呆的動作表現的像貴族。「真是意外,綾里老師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呢!」 「崇拜?」 「當然,我很欣賞她作為辯護方所堅持的理念,這可是我到現在仍舊努力的目標。」 「啊,我也是,對綾里老師非常尊敬……哈哈,雖然好像總是被說不成材。」 「絕對沒有這回事,寶月姐妹的案子不是由你一手解決嗎?我想綾里老師不管在哪裡都會引以為傲,就算是我也有很多不能及的地方呢。」 「哪、哪裡,太過獎了。」 「這絕對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剛才的話也是,如果有空是不是能安排個時間呢?」 「咦?」成步堂一愣。 牙琉這才發現自己太過急進,帶歉意的笑笑:「嗯,是這樣的,下禮拜三剛好是每個月律師公會舉辦的交誼活動,可以的話希望你能抽空前來。」 「可是我……」 「哎呀,碰巧有事嗎?」 「也不是啦……」成步堂可不想把事務所瀕臨慘澹經營的跡象說給這位前途無量的律師恥笑(就算知道牙琉並不是這種人),他稍稍轉移話題。「我沒參加過那種活動,可能不大會說話什麼的,有些……那個……不太適合吧。」 「沒關係的,說是公會,實質上只是私人的小聚會,不需要太正式,我是真的很希望能看見你。」牙琉笑容如夜裡閃爍的上弦月。 又是那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但成步堂根本沒時間探究;對方那樣誠懇的態度邀請,想裝做沒看到是不可能,何況這時候再拒絕就變得失了禮數。 成步堂回應牙琉似地傻笑:「我好像……沒辦法拒絕了。」 「太好了,謝謝你願意賞光,詳細的時間地點我會再給你張邀請卡,到時候還請你多多指教。」 「我才是,務必請多多指教。」 他們彼此又閒聊了一會,直到資料室門外漸漸傳來吵雜聲,如鋼鍋裡燒滾的開水咕嚕咕嚕直冒,不得不引起他們注意,這段不短的談天終於稍稍罷手。 「我想接下來就等到下次見面時再說吧,我很想知道你對此會有什麼見解呢。」牙琉為結束過快的遺憾做結語,他跟著成步堂走回資料室門口。 「嗯……我也對你剛剛提到的日本司法界的觀點很有興趣,有機會想朝這裡研究看看。」 牙琉笑了:「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希望你詳細了解之後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卻步。」 「啊?怎麼說?」成步堂訝異地問,手心跟著覆上門把。 「嗯,他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對我有那樣的想法也嗤之以鼻。」 「是這樣嗎……」 成步堂微偏頭,手指在下巴婆娑,心底還在盤算頭緒,開門的時候差點沒因此撞上另一邊的人;對方正在空中停留一個欲要握住手掌的動作,那位虎背熊腰的刑警誇張地聳聳肩膀,大概是沒想到會有人比他更快轉動門把。 兩人都意外地愣了一下。 「啊!你在這裡的說!」系鉅刑警的胸口大起大浮,冒失地左右探望,兩條眉毛重重垂下,眼睛最後才盯向成步堂小聲說:「御劍檢察官在發脾氣的說。」 「那傢伙……還、還好吧?」 「還不是一直連絡不到你,明明很早之前不是答應好的說!」系鉅握著拳頭激動晃著。 成步堂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機在出門前好像正安靜躺在那張辦公桌上,可以預想到螢幕報告的未接來電絕對不低於十通;意識到這裡,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等一下,我、我不是有意……」 「異議駁回,成步堂,」從緊張的刑警背後傳來成步堂無比熟稔的冷音。「你那失禮的毛病還是沒有改進,做這了這件事情就忘了另一件,告訴我下一次你還能忘記什麼,成步堂?」 後方的低氣壓捲過來,遲鈍如系鉅這時候也知道該閃邊站,一下子少了中間一個大屏障,這麼面對面成步堂不敢直視的桃紅西裝此刻似乎正無限放大。 相對因歉疚撇開眼的成步堂,御劍一點也不改面色,目光毫不掩飾譏嘲地瞪著成步堂,有意無意的緩緩游移,最後停在成步堂左側越發扎人;刺探的目標正是由頭至尾保持和善笑容的牙琉。 儘管沒有正面看到,成步堂仍有股感覺;這兩人變得不太對勁。 「你為什麼在這裡?」御劍率先表示疑問,咬牙切齒的模樣倒比較像威脅。 「又見面了,御劍檢察官。」牙琉這麼說,另一手不大符合「牙琉霧人」形象的搭在成步堂肩上。「我只是和成步堂律師相見如故,稍微聊了一下;啊,那些借閱資料我也如實歸還了,可沒有你所想的去做些什麼喔。」 御劍揚起眉,忽然抿唇,觀察什麼地沉默一會。 「不要太自作多情了,我對你做什麼事情沒有興趣。」他雙手還臂,食指敲打著肘處上方,最後低低冷亨一聲。「成步堂你過來。」 不等任何回應,御劍走向警局側邊的電梯前,順手按了往上的電梯紐,冷淡的表情幾乎使人誤以為剛才彰顯怒氣的檢察官不是他;如果不是之後盛氣凌人的視線直辣辣丟過來,成步堂還以為他只是在自言自語。 「那個,不好意思……我就先走了,牙琉律師。」 「哪裡,叨擾你這麼久,如果有任何困難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牙琉瞇起雙目,視線穿過成步堂停在電梯口。「比如發怒的獅子。」 「啊哈哈……沒、沒那回事,請不用擔心。」 「自然是。」牙琉點頭同意。 事實又是另一回事。如果說世界上有個憤憤不平眼神的比賽,御劍排在第二名,那第一名肯定只有從缺的份;不過,成步堂可不敢開開心心的告訴御劍,他在他心中現在得到這份殊榮,而且前無古人。 電梯門叮咚一聲打開,御劍走進去。 「喂,御劍?」 「進來。」 「你要去哪啊?」 「成步堂,進來。」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啊?」 「成、步、堂,現在,立刻。」 「你──喂!」 成步堂灰溜溜竄進電梯,同一時間被磨光耐性的御劍老早按住關門鈕,低沉的緊閉聲差點夾住他T桖一角;成步堂敢保證,要是剛剛他再多問一句,絕對只能對著電梯門發呆。不過要說現在的情況其實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他甚至開始覺得被丟在門外或許還比較好一點,至少不會在狹小的電梯廂裡看見檢察官周遭流動暴躁氣流,詭譎得沒有風吹也會背脊打顫。 他記得最近一次看到御劍這樣的神情是在嚴徒局長設計下承受巨大壓力而不得提筆寫辭職信的時候;不只,甚至比那個時候更添一層不安,讓人站在旁邊都想趕緊逃開。 成步堂認為自己不該多問,然而當電梯移動至四和五樓之間時,他卻忍不住開口:「御劍,你……呃!」 「碰」一聲,成步堂整個肩背被壓在裝有大鏡面的電梯板,御劍骨節分明的手展開並用力制住反抗的胸口,用手腕頂起他的下顎,鏡面還沒來得及傳導冰冷,緊接他唇上拂過一屢溫度,死貼著粗魯啃咬。 成步堂雙手抵向對方膀旁,十指絞著高檔的西裝布,使勁拉開也無法阻止滑溜的舌尖堵進齒間,兩人的氣味和著唾液在裡頭交融推送,一不小心嗆到喉嚨的不舒服讓沒反應過來的黑瞳敷上層層霧氣,他只好想辦法將過多的口水勉強吞嚥,掙扎間拒絕的話都被壓縮成貓般的低嗚。然而,成步堂很快發覺突然強吻不完全是為了情慾,反而帶著巨大鬱悶的氣息灌滿所有空間,好像是要用這種方式抽掉屬於自己應得的氧氣。 這絕對是在謀殺!成步堂在御劍好不容易拉開距離之前曾這麼恐懼。 「哈……啊……」他迷茫的腦袋晃啊晃,眼睛對不準焦距;這是當律師以來,他第一次打從心底為那些窒息而死的被害人獻上最高致意。那感覺真的超級──超級差勁。 「不要太信任那個人。」御劍在成步堂耳邊低聲說。 成步堂輕輕喘著氣,還沒辦法發表疑問,只能用眼神向御劍尋求答案。 「牙琉霧人。」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