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之中(光幸)
幸村在那個房間醒來的時候四週仍一片漆黑,身上沒有半點衣物能蔽體,隨身的六文錢消失無蹤,鼻腔飽和腐爛的魚肉和滿坑屎尿的腥臭味,嗆得他連連咳嗽好幾次,可是他無法不大口呼氣來保持清醒,許久沒進米水的身體根本沒有太多力氣。 這樣的狀況實在與現實脫節太多,起初他還以為是什麼可怕的噩夢,幸村嘗試站起來,腳踝被一種陌生冰冷拉扯住,那是一條腕粗的鐵鍊,鐵環相扣扎進肉裡擦出鮮血,簡直是被剝了殼的蝦子般,囚禁在魚籠內不得動彈,油然而生的恐懼感這才完全清晰可見。 幸村十指貼著牆面往前走,幸好連接牆面的鎖鏈不短,他還能走動幾步,濕冷的石頭和泥砂粗粒戳著掌心,左手邊的牆只有五步寬,他轉過直角繼續走,還未到底鎖鏈已經拉直了,任他怎麼掙扎鎖頭也沒有鬆脫跡象,只好瞇起眼往遠處探索,卻什麼都沒有,彷彿他正站在一條永無止盡頭的涵洞裡。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石牆和地板空隙似乎刻意填得飽實,別說光線,即便空氣都難以流通,房內因此悶熱而潮濕,纏人的油氣覆了全身,細汗頻頻冒出黏搭搭在肌膚不去,也因此讓身無寸縷的他不至於感到寒冷。 幸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永遠的黑暗把他的時間感剝奪不剩,無法拔開鎖鏈,也幾乎快站不穩,對於這樣的處境即使想要以被敵軍俘虜為理由都太勉強了,至少他還記得昏迷前的情況,當時手裡的長槍到了現在好似依舊可以握得滿,那不是在戰場上,少了狼火煙硝,晨間訓練只是替暖暖身子避免閒置太長的筋骨生銹霸了。 對了,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聞到一股花草香,實際的焠鍊原料他並不清楚,那是類似於煮沸菊花茶的香氣,自然甘甜的氣泡將人團團圍起,比起糰子更想讓他嚐一口的美味,他忍不住探究香氣源頭,剛開始還沒有注意,不過幾分鐘後邁前的腳步一次比一次小,在神智快要消失之前,手中的槍先掉到泥地上了,之後眼皮一沉,再次恢復記憶的現在,世界全部變了樣。 有什麼東西打開的聲音,幸村迷糊地抬起眼,如利刃的強光扎到瞳孔,他反射性阻擋它,在散發光圈的點上有個黑影,模模糊糊地朝他走來,他想起兒時在溪水玩耍的事情,由溪底往天空看去就是這個朦朧模樣;隱約有一段鈴鐺碰撞的清脆響音,幸村閉起眼再張開,稍微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後,那個黑影也總算露出輪廓。 光秀長髮披肩打亮一片銀光,猶如絲綢緞帶,浮於眼前;不帶多餘情感的氣勢一如深海,覆於身上的墨黑護鎧播開精光,兩側護肩張揚著銳爪嚇人。 幸村繃緊了嘴角,眼前這個男人的細目帶彎了邪氣,不正經的笑容仿製惡鬼般,一副考慮這塊肉要怎麼蒸煮才好的表情,即使是把戰場當家的幸村也忍不住退避三舍;是哪裡的浪蕩之人吧,他死盯著光秀,瑟縮起臂彎,體力盡失的狀況也只能堅持這點領域。 「餓了嗎,這個給你喔。」光秀將一碟肉乾和清水放在幸村腳邊,迷濛的鈴鐺聲又來了,來自光秀手腕的一串首飾,像女孩子會喜歡小東西卻已斑駁不成樣,與這個男人一點都不適合。 「你……是誰?」 「我啊……」光秀詭異地勾勾唇角,目光斜睨。「明智,明智光秀,請務必記住了,甲斐的幼虎。」他轉身走了;門再度緊密的關上,發出沉重的木頭嘎嘎聲。 幸村知道這個名字,明智光秀,即使不在大名之列,也聽過那雙鬼鐮所到之處燒傷擄掠,不論是拼死赴戰或者投降求饒的將士,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也是,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停止殺戮,似乎逼至絕境的獵物與含在他口中的美食無異,不吃下去便是對不起自己。 無法明辨的冰冷氣息爬升幸村的手臂,對於置放一旁的糧食心底再怎麼痛惡排斥,他也只得把它都吞進肚子,他別無選擇,太久沒有進食的胃液很快讓這點東西消化殆盡,然而勉強果腹的滋味居然比什麼都不吃還要難受,佐助知道了會瞧不起他也不一定吧;幸村咬咬牙,那種想哭泣的感覺才慢慢離去,然後他只能埋沒在連自己指頭都看不見的黑暗中等待機會。 之後送糧的工作似乎一直是不同人在替換著,因為幸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看到其他人,醒來的時候食物已經被送來了,根本無從確認;幸村第二次跟光秀見面是在雨天,之所以能在暗無天日的囚牢了解這件事情,是男人的長髮溼漉漉貼住臉頰滴著水,拖地的褲裙全濕透了,下襬沾染一圈泥濘,弄得本來就潮濕的房間更加難以忍受沉重。 光秀拖著單隻櫻舞,一步一步緩緩走過來,左搖右晃的詭異姿態令人懷疑他剛才是否喝了一桶清酒,腳步在地上滑出一條蛇身般的泥痕,武器刷刷的托拉聲分外不懷好意,抓了他人心臟似地懸著念,在軟黏的影子其中有幸村熟悉且不適的鐵腥味。 是一塊屍肉,光秀將它捏成果泥,碎肉就這麼從指間啪撘啪撘墜地,濺起的血花綻放好幾處,同時一再用力拍打幸村的神經,比起過去面臨的任何敵人都要令他呼吸糾結,幸村抓緊了拳頭,那男人以扭曲的臉孔迫近他面前。 「今天終於有隻討厭的老鼠跑進來了喔。」光秀像壞掉的木板咯咯笑道:「雖然一旦被砍掉腦袋就沒什麼特別之處,但是口感比上等的牛背肉還好呢;你看,喜歡嗎?」他滿手紅腥的塊物抹在幸村臉頰,幸村低唔一聲,用力往光秀胸口擊去,光秀猛地退開。 「呵呵,果然如信長公所說的是一只珍貴奇獸呢,照料的功夫還真是一點也不能馬虎,明明同樣是肉但是生肉就不願意呀。」 隨著「鏗啷」一聲,殘破的血肉包覆苦無一齊唰到角落,在這裡第一次進食的記憶就像魔鬼摁住大腦,幸村睜大眼,濃烈噁心感由胃底猛地滾動,欲要衝上喉嚨的酸氣使食道辛辣疼痛,他摀住了嘴卻被光秀拉開手背。 「對了,已經這麼久,也差不多該好好教導你了,要是不能得到信長公滿意的話,我也會很困擾啊。」 「走……走開……」 幸村另一手回抓光秀,抽脫骯髒東西的使力拉扯,但絲毫無法干預光秀的勁道,幸村就這麼被拽著手脫離了牆角,下肢不得已磨地與黏乎乎的液體狼藉攪和。 他腦子裡有個聲音,像是鮮血或者生肉,或者某個死亡屍體的告白,從他的肚子裡頭掰開與他相望──幸村還是忍不住吐了,除了胃酸之外什麼都沒有;一直到鎖鏈能延展的最後長度,光秀總算放開他,幸村縮起四肢。 又是鈴聲,幸村粗喘著氣,由他倒臥的下方看上去,捻在光秀手裡的鈴鐺爍光躍進他眼底。 「好好學習吧。」 幸村顫抖著要捲起身體,立即被光秀凶狠地踹一腳,他驚恐退開,接踵而來的是一把利鐮,它劃過他的脖子,細細的血痕滴漏黑玫瑰般的液體,他下意識抬手阻擋,鈴聲仍叮鈴叮鈴轉,尖銳的疼痛讓他以為自己失去右手,但是沒有,血肉炸開一道淺血溝。 散開的血花還有一點一點的侵略,幸村退卻一次,光秀便向前一次,明明可以更輕易的殺死幸村卻沒有這麼做。 幸村把自己捲進牆角最裡面,預料中降下的攻擊突然沒了,他困惑地悄悄抬頭又是一陣踹打;週而復始了幾次,幸村發現只要自己不做出掙扎就不會被毆打。鈴鐺停止轉動了,光秀摸摸他長時監禁而乾硬的頭髮,低哼著一長串笑聲,不能自主的笑彎腰。 之後的第三次見面也是,第四次也是如此,只要鈴鐺開始作響,不想要受到懲罰就得停止所有動作,那就像被小孩子玩弄的甲蟲,因為覺得有趣而反覆撥弄牠,一點也不在意甲蟲是否可能因此死去。 他想到館主大人,覺得大意的自己實在無臉見他,甚至為了未來可能無法替館主大人拼盡天下而感到愧疚,然後是佐助,沒有報備就擅自亂闖的行為曾經被苛責過好幾次,要是沒有平安回去,以後都不會買三色糰子給他了該怎麼辦才好;不是沮喪的時候了,非得離開這裡不可,他想。 幸村絕食的第三天,弄斷了鎖;裝有清水的淺盤少去兩分,距離上一次送食物進來的時間應該有五個小時以上,因為一天只送一餐的關係,所以不難判斷,再過不久光秀就會進來了吧。 幸村躲在牢門邊,在牢門輕微拉開隙縫的瞬間,他竄身而出,擦過光秀的身邊,幸村不知道這個地方是哪裡,但如果不迅速的奔跑,他或許會就這麼失去勇氣,那時他確實看見光秀在笑,冰冷的嘴角沒有半分在乎。 「要去哪裡呢,你還不明白嗎?」 是鈴鐺滾動的聲音,劃破黑暗深處,它彈起一個大弧,一跳一跳跟在幸村身後,圓鼓鼓的肚子轉著鐵株滾到他腳邊,有什麼東西被拉出幸村的身體,漂蕩再也回不來了。 「學習結束了,你已經不需要牢籠囉。」 伴隨光秀到來,鈴聲與魔鬼的手抓住了幸村。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