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燦爛之夜(飛円)
一打開箔金色的盥洗室,腐爛奇異果的酸臭味便飄到鼻頭,飛鷹瞥見地板黏搭搭的乳白色穢物,好一下子他以為自己翻攪的腸胃已經撐不住氣吐了滿地,下意識去摀住嘴時,円堂半栽在洗手檯的模樣靜靜地淌進眼底。 盥洗室內沒有其他人,小便斗意外乾淨,未關緊的水龍頭像蟋蟀滴答滴答響;飛鷹回頭看了爆炸性揮發爵士樂的舞池,曼波節奏的激揚處難以從人群中找到雷門聚會的座位,偏偏胃液蠕動的酒精又湧上喉嚨,飛鷹匆忙跑向洗手檯旁大吐特吐,盆狀的洗手檯沾滿黃褐黏液和少許奶色塊物,大概是消化一半的魷魚絲一類零嘴,飛鷹轉開水龍頭漱口,經過硫酸般侵蝕的口腔才好過許多。 這時有人進了廁所,飛鷹皺著眉望向門口,對方僵硬的表情在円堂和飛鷹身上來回,他退一步想跑,但大概是想起先處裡完小解問題更重要,只好戰戰兢兢以飛鷹為中心大繞一圈走向小便斗;飛鷹不怪罪他誤會,但他也不喜歡這個場合,因為凶惡長相老會惹來一些麻煩,除此之外他不愛喝酒,如果不是雷門同學會的續攤,他肯定連猶豫都沒有就拒絕了。 「來嘛,飛鷹,很久不見,我們一定要好好聚一下啊!」放出這番話的円堂在壽司店硬是拽著他衣角,當時已不難看出有些醉態,後來進了酒吧多虧眾人惡整,現在倒是爽快先一步倒了。 飛鷹替自己清洗沒有精神的臉,鏡子那面照出一向自豪的髮型塌了半邊,飛鷹「嘖」一聲,既然打定不會回到座位,乾脆全弄平算了,飛應不再理會披散的髮絲,他抽出兩張紙巾沾點自來水,清理円堂髒兮兮的臉蛋,現在円堂氣色慘白得讓人懷疑是不是快掛了,飛鷹決定帶円堂離開,不只是廁所,而是這整個酒吧。 然而,要背著一個人要跨過整圈舞池走出門口可是大工程,幸好廁所旁的後門近得多,那裡似乎沒什麼人管,連門鎖都是輕易打開的橫向門閂,後門通向一條巷子,巷弄足夠容下三個人並走,左轉大概二十公尺是夜深人靜的住宅街,飛鷹知道這條路,他平常工作是快遞司機,這一區他曾負責過幾個月算是熟識地形,印象裡只要從這處再走遠幾公尺會看到一座小公園,可是那樣子要回到酒吧實在太麻煩,最後飛鷹隨便找了乾淨的住家圍牆放下円堂。 「你還好吧?」飛鷹拍拍円堂的臉頰,円堂嗚咽一聲,看來還有點反胃。 他抬首四處張望,發現對面有台自動販賣機,雖然是熱死人的八月份,他依然抱著一絲期向商品欄掃視,整面果汁和碳酸飲料的產品表中,第二排最右側有個標示名叫「大人的綠茶」──這個名字分明是惡趣味比促銷成份更多,換句話說就是青少年時期的浪漫主義吧,期待盡快成年的孩子們追求著「大人口味」,飛鷹不覺得那是可以解酒的濃茶系列,不過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他投下一百元和五十元硬幣,按了「大人的綠茶」,「咚」一聲,罐裝飲料掉至取物口,熱呼呼的鋁罐有些燙手。 飛鷹拉開易拉環發出「波咖」聲。「隊長,這個,喝一點……」半昏半醒狀態要勉強灌水是很危險的事情,飛鷹試圖搖醒円堂,曝露於月光下的円堂面孔還是令人擔憂的紙白色,但膚質極好的臉頰看來像氣球平滑。円堂睫毛抖了抖,拉開一點點眼皮,黑眼珠在飛鷹身上打量。 「喝一點吧?」飛鷹問,円堂搖頭晃腦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飛鷹只好將飲料湊到他嘴邊,或許是出於本能円堂開始小口小口啜飲,龜裂的嘴唇碰到綠茶後散出一圈潤澤光。 「好一些了嗎,隊長?」飛鷹隨意秤秤鋁罐,水聲咕嚕咕嚕轉,聽起來大約還有二分之一殘量。「要不要再喝?」 円堂伸出手,彷彿失明般左搖右晃一會,他抓住罐子,捧在胸前,但沒有要喝的意思。 「謝謝你,飛鷹……」 「不、不會……」飛鷹微微心慌,他沒想到円堂保有認人的理智,早知道剛才的應對要更有禮貌一點。 円堂揉揉眼睛,力道之大飛鷹以為他哭了,聽說酒醉的人總是情緒無常,對於一碰酒精就先頭疼發作的飛鷹來說完全沒有這種體驗,唯一的情緒變化是頭疼永遠比上一秒要惡劣,所以也從未有不醒人事的狀況;幸好円堂似乎跟他的情況差不多,除了廁所的嘔吐之外,沒有其他酒瘋現象,円堂靠著圍牆盤坐,仰頭時露出的臉孔如同一片空白的佈告欄。 「要叫鬼道他們嗎?」飛鷹這才想起擅自帶走円堂恐怕惹來不少困擾,現在回去應該不晚。円堂搖頭,比剛才要有精神些。「不用了,我想安靜一下。」他邊說邊向飛鷹微笑,「跟你一樣。」笑容似乎是這個意思。 「其實,你不需要……喝這麼多。」飛鷹「不需要」後面原本是想說「跟他們起鬨」,但是看到円堂的樣子就吞了回去。那個群起罰酒的遊戲雖然不好掃興,不過誰都知道只要円堂稍微推拒,或者向身邊的豪炎寺求救,根本不會遭到為難;除非是真的想喝醉吧? 「我還好。」円堂悶道,隨後指向他濕溽的襯衫:「飛鷹也喝很多啊,不是也吐了……」飛鷹沒想到方才行為都被看盡眼底,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髮。 「你意志真好……」如果是自己被人灌了快半瓶純威士忌,飛鷹可不敢保證是不是能用一杯熱茶醒神。「不過,當運動員不能喝太多吧。」 「嗯……不能喝太多,但是今天難得,而且……」円堂說到有很長時間沒再出聲,飛鷹在円堂身邊找了個空位,習慣性雙腳開蹲,他看向円堂,同時円堂像感應到他的疑問繼續道:「我這個賽季不會上場。」 「是嗎,也好……」 飛鷹抓緊了手心,天生皺巴巴的眉頭鎖得更緊;因為円堂說「不會上場」,表示不是沒有比賽,而是不會上場,他用的措詞是「不會」,不是「可能不會」,擺明連坐板凳機會都沒有,不就是說完全排在十六名球員名單外了嗎?飛鷹肺葉不自覺放緩輸送速度,呼吸有些困難。 飛鷹國中畢業開始工作後,很久沒有看球賽轉播,上一次偶然經過電器櫥窗看到的球賽還有殘留一些記憶,是東京對甲府的聯賽,不記得哪邊贏了,也不記得円堂有沒有上場,對照現下他和円堂這番景象,飛鷹有點心虛,彷彿是背叛了誰好幾年,直到現在才豁然發覺自己的罪行。 「飛鷹?」円堂喝了一口茶,不明所以地看著飛鷹:「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沒有……」 「對了,你現在是住在崎玉那邊吧?」 「嗯。」 「我們隊長也是崎玉來的人,他說那邊有家壽喜燒很好吃喔,叫什麼名字……」円堂歪歪頭。「唉,糟糕,忘記了。」 「百秋名?」 「沒錯沒錯,好像是這個,下次有空去找你的時候去吃吃看吧。」 「嗯……」 飛鷹垂下視線,話題結束後,氣氛再度恢復一片死寂,落入這個境地真是最差勁的情況,什麼想吃壽喜燒,飛鷹不認為円堂會如此在意美食,明顯是想轉移話題吧;飛鷹很清楚自己從出了老媽肚子開始就不擅長編織話題,以前兩人獨處總是円堂活力十足的營造氣氛,不過對円堂來說現在才不會有那種精神,飛鷹發現自己居然口乾舌燥得難受,他吞吞口水,又想起足球的事情。 「是……立向居嗎?」 「啊?」円堂愣了一下。 「我是說東京閃電……現在的守門員。」 「喔,是啊,是立向居喔,他那種爆發力和持續力,真的很厲害。」 「很厲害啊……」他輕輕點頭。 前面的視野幾乎一片漆黑,飛鷹和円堂所在的位置恰好是兩個路燈之間的空隙,因此光源非常微弱,只有對面販賣機的燈管像海上燈塔般射出一道白茫茫的範圍。 「對不起,隊長!」飛鷹突然正跪円堂面前,沒等円堂吃驚,他頗是認真地行禮。 「呃,對不起?」円堂眨眨眼,模樣似乎是不知道該先從哪裡問起。「你幹麻……而且為什麼要行大禮?啊,還有,我已經不是隊長了喔。」 「真的,很對不起!是我,違背了響木教練的教誨。」 「響木教練?」円堂苦笑道:「喂,我可是円堂喔,円堂守──你不會是喝醉了吧?」他摸摸飛鷹的額頭,大概是洗了臉又吹風,比他的手還要冷冰冰,円堂見飛鷹嚴肅而有些欲泣的目光,不禁收回手,臉上無奈的表情轉為慌張。「飛鷹,你還好吧……不好意思,我剛剛是不是說了奇怪的話題。」 「不、不是,是我……不是,是關於你……」飛鷹手忙腳亂的要解釋,円堂突然明白了什麼,他笑了笑,溫和地道:「沒事喔,我……沒事,你也沒有違背響木教練,你只是選擇自己的路而已。」 「不,不只是那樣……」飛鷹更壓下頭。 那一年畢業,飛鷹因為生計問題不再升學,也放棄了足球──表面上是這樣,事實是不需要別人明說,飛鷹也知道自己沒有前進世界的才能,所謂的那個世界跟國中踢的足球完全不是同個等級,飛鷹連進入聯賽資格都機率低得自暴自棄,所以他選擇更能溫飽的工作,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討厭,像這樣四處送貨的快遞,飛鷹沒有不滿。 可是,飛鷹認為円堂不同,円堂是有能力達到聯賽的耀眼人物,比起打一開始就沒有才能的自己,擁有才能卻被更有才能的人打退,明確的說──有些事情光擁有熱情是不足夠,這正是老天最捉弄人的地方。 「好啦,別跪了,這樣好像我在欺負你。」 「真的,沒事……嗎,隊長?」 「沒事,沒事,沒事──你看,我都說三次了,你可以過來這邊坐好了吧。」円堂用力拍拍身邊的水泥地,樣子甚是堅持,飛鷹只好聽從的靠過去。 「但是,不會生氣嗎……」飛鷹小聲問。「立向居搶了你的位置,難道不會生氣嗎?」 「生氣?」円堂一下子陷入了思考,或許是直到現在都沒有仔細考慮這個問題,他出口的話很緩慢:「搶了位置啊……我嗎──不知道呢,的確是有點沮喪,但是又不至於說是沮喪,該怎麼說呢……」円堂對飛鷹說更像在問自己。飛鷹想起當初知道自身才能極限時的事情,一開始是甩門離開部室,然後還揍了挑釁的飆車隊,接二連三的發脾氣,直到完全結束足球生涯,那麼円堂呢,當他發覺自己的才能到了瓶頸──飛鷹拒絕去想円堂會變成什麼樣子。 飛鷹悄悄窺視円堂,這陣沉默比剛才又更久了些,円堂後腦靠著圍牆抬起頭,好像天空有什麼奇異的景象,忽然間飛鷹發現円堂仰望的黑眸發出了光輝,那是倒映夜空中的星光,它們如掉入円堂眼中的鑽石光芒四射。 「很漂亮呢,那個……」円堂說。 「是說,星星嗎?」 「嗯,星星很漂亮。」円堂一頓。「還有……立向居也很漂亮,還有比我更強的人,也是;他們踢球的時候就像星星一樣。」 飛鷹看向円堂,円堂回視飛鷹。 「雖然有點沮喪,但是如果沒有他們,我也看不到這麼漂亮的東西了吧。」 如果是你不也能同樣漂亮嗎?飛鷹這麼想,他跟著抬頭,夾在住宅間的天空只有視野的三分之二,總覺得這幅星光顯得如此遙遠。 「吶,飛鷹。」彷若聽見他的心聲,円堂陡然說:「那並不遙遠,只是因為我和你,以及我和他們,每個人的光芒都不同。」 「哪裡不同,我不懂。」 「咦……說的也是喔──是哪裡呢?」 居然用這麼可愛的語氣回問「是哪裡呢」,飛鷹有種想把頭埋進臂彎掉淚的衝動。 「對了!我想那個不同的地方是,即使今天我佔他們同樣的位置也不能做到一模一樣的事情吧。」 「不能做到一模一樣的事情?」飛鷹自言自語。「是嗎……這個,就是足球嗎?」 「沒錯,這個就是足球。」円堂說,他停了會,忽然握著雙拳道:「不,應該說這就是人生才夠帥啦,飛鷹!」 「隊長……」飛鷹笑出聲。「這種說法果然很適合你。」 「啊?」円堂不明瞭地歪頭,突然想起什麼,他把手上的綠茶遞到飛鷹面前。「對了,你應該也口渴了吧,要喝嗎?還有一些。」 「呃!你要給、給我嗎?」 「對喔──抱歉,差點忘了這是你買的飲料,下次換我請你吧,至於這個……暫時,請用吧!」円堂抓起飛鷹的手,慎重將綠茶塞進掌心,然而過了好一會仍沒見飛鷹有動作,円堂又問:「怎麼了嗎?」 「沒……沒有,謝了。」 飛鷹暗自嘆息,移開視線,反正円堂是不會在意間接接吻這種事情吧,這樣一來會在意的人不就跟笨蛋沒兩樣了嗎?他自嘲地笑笑,很快喝光半涼的綠茶,接著站起身,手舉空罐,準確地投入自動販賣機旁的垃圾桶。 「隊長,我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就說我已經不是隊長啦,你這樣說會讓我搞混自己是在哪裡了……」円堂苦哈哈地笑。「算了,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 「我想問球賽,可能是上個月吧,時間我不是很清楚,不過那場比賽……東京對甲府那場比賽,你們有贏嗎?」 「啊,那場嗎……」他像是已經想見那一天的景象,拉開了笑容。「二比一,是在最後逆轉喔,那天很精采,觀眾都瘋了一樣歡呼。」 「那麼,隊長有上場嗎?」飛鷹沒等円堂回答又道:「一定沒有吧。」 「呃,嗯……我,沒有上場。」 「果然沒有,太好了。」 「喂喂,你這是在挖苦我嗎?」円堂哭笑不得地說。 「咦?不、不是這樣。」飛鷹忙是搖搖手,在円堂疑問的目光掃來時,飛鷹頓時感到更緊張,他別過頭,很快壓下那股情緒。「其實,我有稍微看到那場比賽,但老想不起來細節,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原因?」 「如果那天隊長上場,我絕對不會忘記那場比賽。因為,我……只要是隊長,你的光芒,我不會忘記,絕對,絕對不會……」 「我?」聽到這樣的回覆,円堂嘴邊的話不知道該怎麼應答;飛鷹觀察円堂,他表情複雜地好像誰丟給他一題微積分加正確解答卻還是看不懂,起初飛鷹沒有發覺,直到飛鷹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宣言,慢半拍的面上才開始不住泛紅。趁著円堂沒有注意,飛鷹試圖掩飾這個窘迫,他再度轉望夜空。 就在那時,星星也跳進瞳孔了。 END OWL: 寫完之後才忽然想到G醬也寫過星星題材,或許是閱讀後下意識記住喜歡的場景吧,所以選擇了星星(本來是想寫煙火啊……)。起初不大敢貼這篇,因為這篇內容有點說教成分(明知道是大忌囧),為了不讓人感到沉悶,我盡力讓飛鷹包裝說教了(踹)。 至於說教理由……起因我之前看了幾篇墮落円堂設定的同人,總是讓隊長忌妒立向居或者是對身邊隊友老是找他感到煩躁這兩種,搞得我實在忍不住想替隊長平反一下;隊長才不是那種黑心肝的人呢(淚),不,應該說,我只是希望像隊長這樣的人能永遠保持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