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遷(化銀)
二月,小雪止降了很久,白花花的積雪不久前剛融進河裡,隨流水湧入大海,沉睡在即將到來的春季前。 二月雪的離去帶走了一片滄桑白,櫻花在月中的時候住進這面褪色山峰,迎面而來的是後山滿滿整座粉色氣息;清香環繞於每株樹梢,在每個路過遊子間,久久不散。 昏睡已久的各式七彩,終於再度擁抱了霸佔山頭已久的雪景,展開眼前的是鮮草,嫩葉,野花,及隨風繽紛飄揚的櫻。 化野甩甩衣袖,穿慣的深色和服帶著孤家寡人才有的簡陋補丁,一手攀上偃蹇巨岩,在調理因久不運動而紛亂的氣息時,離那株躲在岩石細縫的藥草感覺好像還很遠。 化野的單眼鏡片內精確看清目標,腦裡演練了好幾個伏爬動作,身體卻始終無法和精神聯繫上,久違的登山攀岩讓他此時吃了不少悶苦。 漁村,是他所居住的家,脫開冬天沉寂,逐漸暖和的溫度讓人從深長的冰冷季節中醒來,村人開始活絡,意外的海潮帶來熱鬧豐收,連日下來,不少原還不想這麼早開工的漁民們也爭先出海撈取漁獲。 身為村裡一員就算不是出海維生的他,自然無法不跟著高興;然而,滿載而歸的喜悅讓每個人都忘了危險,忘了這個月第一次來襲的粗暴海波。 化野潮紅的臉頰冒著汗水,劃過太陽穴的位置,他皺起眉頭,身體總算又往前動作,他想起他不能低頭的理由。 當化野看見出海的船原有五個揮手告別的影子,直至一個禮拜後各個橫著來見他時,他不能表現大方的露出平日閒適的模樣,該大幸的是那些和他比鄰而居的村民還未因此丟了生命,只是幾夜的莫名高燒搞得他焦頭爛額,好不容易在他世代流傳下來的醫譜內查到一線生機,在這急難當頭就算是死馬也只能當活馬醫了。 「醫生……」婦人帶著憂憂表情望著他,她這麼開口的時候,化野看見婦人噙著淚水的眼角。 「放心好了,等我回來一切都會沒事。」他忍不住如此安慰,即使他半分把握都沒有。 救命的緊急靈藥是難得一見的,原因不僅在稀有,最重要的是,那種藥草只存在高山的岩石夾縫中滋長。 「哈啊、哈啊……」就差了這麼一步,化野踏著岩壁的地方啪啦啪啦化作碎石跳開;他在失足前一秒,含恨帶著最後的想法:「該死的!」化野身子一輕,飄飄然的感覺在眨眼間換成離心力的恐懼,它爬上皮膚的每個疙瘩,心臟陡然停止,耳朵失去了所有收訊。 愕然中,四肢百骸再度接收該有的知覺;邊上的枯枝劃破衣料,硬扯開的布帛撕裂成片,露出了流滿血的右臂,緊跟上的是碰撞到岩石的痛楚,非常有效率的傳達在每個末梢神經,還沒開口喊疼,接連撲上朦朧一片灰黑。 真是的,死的不是時候啊。 「我說你……」一道清澈帶點無奈的聲音開這混亂的世界。 化野沉重地呼吸,頓了頓,掰開沉重的眼皮;還未從意外中回過神的焦距對不準,差點以為跌入了哪個幽閉的綠潭,它漣漪著微妙的複雜色彩,半秒他才發現,是那個人瞳中正帶著沒辦法掩飾的慌張,望著自己。 一點,也不像他所熟識的那個人。 「銀……古?」化野不可置信。 來不及等人回應,有一陣風從上頭突怒吹拂而來,伴隨潮水般的粉紅花瓣與對方遮住左眼的銀絲散開,五官是同樣帶有一絲疲憊而慵懶。霎那間──化野以為腦袋產生錯覺,他無法想像前一分還以為無法再見的人,這時便在自己的面前。 他視線順著銀古擰著眉的臉往下蜿蜒,那不粗壯卻有力地手正緊緊捉住他沒辦法使力的腕上,節節分明的指頭不服地心引力拉扯,不容任何介入,強硬的抓著。 化野直直地望著銀古,銀古也一樣,僅僅片刻卻又好像過了百年;化野不禁想,原來女孩們喜歡那什麼羅曼蒂克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 「化野,這次的東西你得兩倍出價才買的到了。」結果卻被這人一句話打碎地體無完膚;銀古因使力而咬牙的唇線隱沒,露出這才像他的,有點狡猾的弧度。 化野此時才意識到自己懸空的身軀,就差一下便可能萬劫不復。 他眨眨眼,一臉怪可憐的表情:「你不會這麼殘忍吧?」 「你說呢?雇主大人。」這個可惡的傢伙。 「坐地起價啊!」 化野揉揉自己瘀青的手,好不容易脫離險境的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痛痛痛痛……」 「叫這麼大聲,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被一個剛剛宣佈要削自己一筆錢的人傷了自尊,化野狠狠瞪向那個正在替自己傷口抹藥更像灑鹽的混帳,但是後者貌似毫無知覺的繼續替他包紮。 化野敞開一邊的胸膛上一直蔓延到整隻右手臂,都是大大小小的擦傷,先前勾破的衣服一半變成碎布條纏在身上,恰好是沒有繃帶的代用品;雖然痛了點,但不可否認銀古確實懂得如何處理傷口。 「嘖。」化野撇過頭,心理這時倒看開的不和小人計較,只是嘴裡依然不能停止的咕噥了幾句。 風徐徐的流過他們之間,一直帶著花海前進,空氣裡頭有股幽幽的香氣以及帶有不同山上的氣息,那是夾雜菸草的味道,清清的,淡淡的。 化野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微勾起的嘴角。 綠芽努力的鑽出一片殘雪,幾朵小花點綴著枯燥一整個冬季的山頭小徑,踏過即將融化成水漥的雪塊,兩人走在下山的方向,一前一後走過叢叢林葉。 從什麼時候開始,銀古居然比自己更了解這條路的方向?化野低思,看著那個在前頭開路的背影,印入眼裡的永遠是單薄的短襯衣和一件長至膝下的大外套,背後的木箱隨著銀古的步伐一晃一晃的,細碎的碰撞聲在這個寧靜的氣氛中顯得有些大。 「喂──」銀古拿下啣在嘴上的菸。「你還可以走吧?」 「你真當我是女人嗎?」化野揪起眉,有點不服氣的回道,一手撥開遮路的芭蕉葉,銀古已站在回村的山路口前,看著他有些狼狽的腳步,戰戰兢兢滑過一個小坡。 「我沒想到你的攀岩技術這麼差勁。」銀古突然感嘆。 「你在說誰啊,我可不知道。」 「啊、啊,是誰呢……」 銀古從來沒看過有人可以異想天開的當自己是隻飛鼠──就算距離不到三尺──但是僅有脆弱的岩壁供人穩住身體的情況下根本就是在找死!要是他沒有剛好路過那條山路的話,現在這個世界肯定會少了一個姓化野的笨蛋。 差點忘了,還會失去一個大雇主呢。 銀古呼出口煙,嘴邊的笑意在化野怨念具象化的低氣壓中,硬是擠回喉嚨裡,只可惜微彎的眼角仍然惹來受害者的一股不滿。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銀古!」 他們如果說是朋友,化野會有這麼點不甘心;如果只是顧客與商人的關係,那麼化野不敢保證是不是會趁銀古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放瀉藥在待客的茶理面。他們的關係定義很難釐清,或者該說化野很多時候不希望那個界線太過明顯。 在化野看見那深沉的綠瞳,心跳過份顯眼的多了兩下時,他會這麼慶幸:幸好這種距離對望依然都可以在合理的範圍內。化野並不是小孩子,更早之前也有喜歡過的女孩家,身世清白、家教良好、嫻熟溫柔可比到處拈花惹草的旅人好太多了(說到這份上他又不甘心起來);反正年少初戀,都不過如此吧。 或許,比那個時候更讓人不可自拔地飛蛾撲火呢。 銀古倚著紙門,手上夾著萬年不熄的菸頭正吐著一縷縷白煙,黑幕拉上天際,月光從樹葉與樹葉間灑下銀輝,幾乎把銀古整個人都帶進了光暈內,看起來是那麼朦朧的不切實際。 化野抿著唇轉過頭,為了集中必要的專心,他不得不背著銀古而坐。 他將手上的藥草放入砵內喀噠喀噠搗著藥,但是才剛動一根手指,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化野忍不住皺起臉,紮了白繃帶的右手泛了幾絲赤紅。化野試圖不用太大的動作,可惜一切依然於事無補,傷口敏感的牽動神經,幾個小動作就疼得厲害,那些梗在喉嚨內喊不出口的痛全數化作細小汗珠密佈在臉旁和頸子邊。 果然,這一番掙扎最後惹來身後人的注目禮。 「你沒事吧?」銀古走入和室內。 化野身子右邊一重,在他沒來的及反應之前,銀古已經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檢視的目光看著他的手,一顆頭也緊靠過來。 化野看著銀古的臉龐在夜晚的燭火下閃動陰影,銀古認真的視線和貼近的身軀有些讓他不爭氣的加速血液衝撞,一顆心碰咚碰咚直跳,內心這麼被撩撥地有一下沒一下,比從峭壁摔下來還令人受不了。 在銀古沒注意的地方,化野另一只受傷較輕微的手握成拳頭狀,對自己,對慾望,既無可奈何又非得忍耐。 他要試圖讓自己表現看起來跟平常一樣,雖然他已經有些搞不清楚哪些到底算是平常。 趁著銀古想要伸手檢查他的傷口前,化野開玩笑道:「還好……為那些回不來的錢財心痛倒是比較真實。」 銀古一愣,乾笑了起來。 「有失必有得啊,化野。不然你哪來這麼多收藏?」 「這就是你對傷患的態度嗎?」化野露出誤交損友的表情。 夜風緩緩從大開的紙門吹了進來,帶著後山的那股很淡很淡的香氣,棲息在屋裡的每一處角落,卻始終揮散不開身邊那個人的熟悉菸香。 雨水一滴一滴染濕了原本乾燥的泥土,烏雲瀰漫了整個村莊,低鳴的雷聲隆隆響著,總讓人心裡有些莫名忐忑不安,縱使身在屋子裡頭,四周空氣還是讓鼻腔都是潮濕的味道,好像那些木質地板跟牆壁也喝足了幾斤水一般,整個地方都被一片水氣壓的喘不過氣來。 然而真正凝重的,卻不只因為這些。躺在被窩裡的病人臉色蒼白,原本已經到了中年泛黃的臉頰更加憔悴,婦人小聲啜泣著,他們面對這樣纏人的惡病三天了,即使是醫生的化野都為此不知所措,何況是至親之人。 化野跪坐在榻榻米上,一邊將藥汁與清水做調合稀釋,眼睛盯著水攪和著漩渦轉啊轉。他不忍多看那些平日的老鄰居,想起家裡廚房的幾條白魚還是先前送來,心底隱隱有種酸澀感。 雨下的很大,從凌晨開始一直到天空泛起微白,那層層疊疊的灰色雲端依舊沒有散會的意思。 銀古站在走廊上,直勾勾望著密不透風的灰黑天空看著,應之前化野希望不要太多人圍觀的吩咐,他始終沒有走進屋子一步,只是佇立在屋簷下,看著雨水一滴滴聚集成一個水坑,然後再擴散成下一個水坑。 「還是不行嗎?」 會診的時間結束不久,銀古打開紙傘,一隻手插在大衣的口袋內,替化野遮蔽雨水,漫天的雨絲紛紛化開一個圓柱分界,但仍然大得將他們由腳底直至膝蓋一片染得溼答答。 化野直視前方白茫茫地村落,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昨天有採到那株藥草的話……」化野抓緊手上的診療箱,裡頭裝的是一兩個禮拜前的存藥,如今所剩不多。「可是天氣轉壞了,恐怕這幾天都不能再上去。」 「也許……」 「怎麼了?」 「不,沒什麼……」銀古別過頭。 化野有些奇怪的看著銀古,對於他難得的猶豫感到好奇。 銀古似乎感覺化野的目光太扎人,只好轉回望化野,開口道:「我只是覺得有點怪。」 「怪?哪裡怪?」 「不知道。」銀古還思考著,一腳不小心踏入隱沒的水坑。「呃!水怎麼淹的到處都是……」 「沒辦法,這已經是第四天的大雨了,多注意腳邊吧。」化野皺起眉頭。 銀古拉起褲管,可是雨勢一發不可收拾的順勢佔滿所有空間,這回連身上的衣服也沒一塊是乾淨了,一路往坡下走的方向就更是糟糕,幾乎淹過他們的小腿處。 被雨水所掩蓋的視線讓人快要分不清楚方向,好像身處在夢境邊緣的霧中打轉。 轟隆──!雷神不客氣的尖銳吼叫;一瞬間,風雨好像被這個聲音激勵似的,更加作大。 化野臉色有些難看,心裡頭有種雪上加霜的無力感。 「加上上禮拜溶化的雪水,溪水那邊都跟著暴漲了,其他地方應該也不會好到那去,看樣子無論如何都得涉水才行。」 銀古瞠起雙目:「你在開玩笑嗎?」 「我哪來心情開玩笑啊,難道你想住在這裡不成?」原本還想繼續唸下去的化野停頓下來,想到什麼東西的露出一抹賊笑:「喔──這麼說起來,我們的蟲師大人似乎,不會──游泳?」 所以說,不趁現在反擊一下;化野就真的不是男人了。 雨下的很大,一下子淹沒了所有風景,雨傘幾乎是多餘的了。銀古怔著身子,表情是「你想殺了我就說吧」,他那少有情緒波動的雙眼大叫不安,溼漉漉的髮絲垂在額上和臉龐,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至極。 「趕快過去的話就不會潛下去了,這樣就沒什麼好擔心了吧?」 「我又不是不會游泳!」 「喔?」 「我只是……不喜歡而已。」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彼此對看了一眼。 「反正,我不想下去。」銀古斷然拒絕。 「如果你有其他的辦法,我可以考慮看看。」化野道破目前後無退路的慘況,但是說出口的話和臉上的表情明顯相反。 哼,想看我好戲才是吧。銀古垮下臉,不滿地嘀咕。 「想到了嗎?」 「沒有。」銀古口氣不悅,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算了……不就是走過去而已。」 「啊,是走過去沒錯。」化野笑笑。 「你這傢伙……」銀古無聲地嘆氣。他和化野相處的時候,偶爾會像這樣變得孩子氣,把平常成年人應有的理智和成熟一夕成為幼稚的爭吵。例如:捉弄對方和抓對方的把柄。 嘩啦一聲,水花濺在兩人周遭,激起的溪水掩在磅礡的大雨裡。 「哇啊……」河水的涼意直衝腦幹,幾乎癱瘓了好幾個銀古才剛建立起來的意志力。 水比想像中的還深,略強勁的水流淹過腰部,看情況如果再拖下去,便要湧過胸口也不是沒有可能。銀古的手不自覺得握緊,宛如一條緊繃起來的弦,身軀瞬間的落水讓冰冷一步步快速爬滿他每條大大小小的血管,血液在霎那差點就凍結起來,冷得他不住打起顫。 見到銀古好像隨時都會跌倒的模樣,化野一伸手捉著銀古的袖子,以防那傢伙顛簸的步伐可能在下一秒讓自己滅頂。 「哎,還可以吧?」 「嗯……好冷。」銀古臉色意外沉穩,大概是將所有的哀怨都放在哪裡鎖起來了,他慢慢將被人抓著的袖口緩緩抽回,對於化野這種好像在保護小動物似的行為,內心抱持著滿滿不服輸。 可惜,再怎麼不甘願,他還是無法假裝堅強,對於身體那種些微的漂浮感總讓銀古覺得很不安,水中看不見的阻力推著身體左右晃動,這種無法掌握一切的情況,銀古一直都是棘手無比。 這就是為什麼,他最討厭游泳了。 「唔──」銀古驚呼,右手被突如地拉力讓他往前多踏兩步。 他目光穿過濤起水花的溪流下,訝異那個現在把自己手握得死緊的另一只手;洶湧的溪流模糊了底下的實情,在銀古眼裡所有東西都看的很不真切,但是指尖的觸感將這一幕化作絕對真實,敲擊著腦袋裡的每個細胞,一下子通通混亂了起來。 銀古眨著眼,抬頭看向化野,是不解還有些不滿以及莫名彆扭。 「少任性,別想讓我明天來河裡收你的屍啊。」化野玩笑的口氣藏半了分認真,握住銀古的手又緊了些。 「還早個幾年呢。」銀古刻意提高聲線,眼睛餘光偷偷瞄著水波下面的溫度,這次他沒有逃開。銀古跨開腳步,跟在化野身後,他發楞似的盯著前方,依稀觸及化野暖暖的餘溫,透過手掌與手掌之間流動著,就此喚醒了凍僵的脈搏繼續且陡然的強烈跳動。 「就要到了……喂,這裡要踏上去,你抓緊我。」 「嗯。」 銀古緊緊抓著化野強韌的手臂,身上吸過水的衣服讓他渾身足足好像多掛了幾公斤沙包。 在水中載浮載沈的滋味實在不怎麼開心,銀古只希望快點脫離這種不能如意控制四肢的狀態,但是一波比一波更大的水流像捨不得離開人們般,如千萬隻無形的手一個個攀爬在銀古身上,載浮載沉間銀古不小心多嗆了幾口水。 化野的負荷即將超過身體平日所鍛鍊的界線,肺部內抽送空氣的速度和銀古上岸的動作不成比例,只有一面倒的精神往疲憊深處墮落,冷冰冰的水讓銀古原本就蒼白的臉上更添悽慘。 「你得配合我的力量一起才行啊。」化野語氣透露一絲焦躁。 「說的……倒好聽,有那麼容易就好了……」銀古咬緊牙根,聲音幾乎是擠出牙間,聽起來有點變質。 他們周圍汪洋一片,不時流過的木頭、碎石驚險的擦身而過,水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上升許多,如果動作不快點,勢必會被這陣潮流一起回歸大海的懷抱。 「抓緊了!」 僅僅三個字的警告不過幾秒鐘,銀古少一拍的反應被化野那股莫名力量而瞬間轉換成吃驚,已經在岸上的化野試圖也將銀古提起,但是所謂的欲速則不達在這刻很大方的發揮它的箇中用意。 看不見的暗流從下方旋轉而後蜂擁直上,狠狠地撂倒銀古本來就不穩的身軀,一下子白花花的水波躍起足足幾尺,人影和溪流激烈的發出碰撞,打散兩人交織的手指。 連呼喊的聲音都來不及,銀古便被吞噬了。 化野夜色的瞳孔劇動,那影像壓縮成空白霸占所有視線,緊接著化成嗡嗡嗡的聲音塞滿了耳鼓,因為失去而害怕的顫抖沒傳來──撲通!整個人早已跳入凶惡的溪流中。 追回來追回來追回來追回來───整個腦海剩餘的想法驅使每個麻痹在冷水中的動作。 原本忽隱忽現的感覺突然更具真實的侵襲所有感官,無暇有其他想法和理智,化野潛入水面下近乎瘋狂的追尋。 他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心臟也跟著停止跳動,除此之外什麼都感受不到,如同他瀕臨死亡的那時,而後所有行為完全出於本能性質,根本也來不及思考就行動了。 他要那傢伙,絕不離開自己。如此,固執的念頭凌駕於一切之上。 濁色的洪流漂浮,撥開草葉與各種碎屑,化野指尖觸碰到一塊不屬於河水一部分的質感,那是衣服的布料,那是熟悉的顏色。 心頭一收縮,連氣息近底也不在乎了,直剌剌地往前游去;先是由指頭再來是手掌,然後整個手臂,將那差點被遺留的人擁入懷中。 他們破水而出,刺痛的五臟六腑總算喘出一口氣,化野緊摟著銀古那像海草一樣任水漂流的身子,孩子般膽小的確認手上這人並不是幻覺後,才真正的鬆口氣。 感覺胸前的掙扎,化野些微拉開彼此的距離,正好對上銀古朦朧張開的眼睛,溼透的髮絲直滴著水滑過臉頰,失去色澤的雙唇半開著搶起空氣,神色恍惚的模樣讓化野以為銀古下一秒鐘會暈過去。 化野試探性的呼喚:「銀古?」 「咳咳……化野,有、有東西!」銀古想說些什麼,但呼吸跟不上節奏,才剛從鬼門關晃一趟的腦袋,沒有力氣供銀古多做解釋。 「東西?什麼東西,我沒看到──總之,先上岸再說吧。」 小心翼翼的將銀古安靠在自己身上,化野順著水勢尋找岸邊的缺口。 木柴隨著火焰展開獨奏,啪嚓啪嚓的發出聲響,銀古在一片漆黑中,由這個聲音所喚醒,豔麗的橘紅在爐裡搖晃著,讓黑暗的空間分析出每個東西的光影,銀古緩緩睜開雙眼,一印入瞳裡的是處處藏匿陰影的木樑之外,天花板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啊,你醒了。」化野聲線有些沉悶,不過聽起來比較像鬆開的繩索般,放心的模樣。 銀古內心一驚,想直起的身子,但是莫名沉重的感覺沿著脊椎重重的就是抬不起來,加上含著詭異的燥熱讓他暈頭轉向,只好停頓想要起身的動作,不得以縮回被窩內躺下。 「你發燒了。」化野替銀古解開疑問。 銀古的額頭上有一股微涼的溫度傳開,是化野擰好的毛巾;它帶著沁涼鑽入體內慢慢撲滅皮膚下的火苗。 銀古逐漸放鬆身體,閉上對他來說如今好些厚重的眼皮,然後呼了口氣:「我睡多久了?」 「幾個小時吧,你還真要嚇死我了。」想起剛才七手八腳的慌張景象,化野自嘲的劃開笑容。 「說到底,還不是你害的。」拉開一條小細縫的視線,銀古無力的瞪向化野。 「喂,怎麼說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一半一半,扯平了。」銀古悶哼一聲。 「銀古……」化野從上而下盯著銀古的臉,陡然認真的表情過於嚴謹。 「做什麼?」銀古愣了愣。「喂,我只是開玩笑,用不著生氣吧。」 寂靜的空氣在互送的視線中不客氣地劃開,當時間溜過數秒,銀古本來不高興的情緒漸漸化作奇妙的組合,身體內有某個東西護著什麼,緊逼著但又不肯衝出來,只能胡亂改變心跳的次數,還是毫無頭緒。 最後,好像看到那黑裡面有綠,還是好像綠裡面有黑?越來越分不出的顏色,濃的像是一池水和血在交融。 「我是想說……你──你覺得現在怎麼樣?」化野像往常那樣問道,隨後退了些具哩,銀古這才拉開一個苦笑。 「好點,才有鬼呢。」 「是嗎……」氣氛冷冷地被夜風闖入,化野認了什麼命似的撇頭。 「喂,你,到底怎麼了,很奇怪。」 「沒什麼。」化野盯著爐裡跳舞的火燄,把本來像脫韁野馬的心收起,隨便找了個話題:「你……之前說的東西是什麼?」 「東西?」 「就是你說的『水裡面有東西』啊,你忘了?」 「水裡……啊,對了!就是那個東西,所以我之前就覺得有些奇怪……」 「你到底是在說什麼啊?」 化野疑惑的回頭看著銀古,厚重的棉被讓銀古只有露出銀白色的髮絲在光線中閃耀。 「蟲,潛在水底的蟲,這就是那些人一直昏睡不醒的真正原因。」 「蟲?怎麼會……」 「那是個叫做『遷』的蟲,一般來說它們只生活在高山裡,大概是被雪掩埋之後,隨著融化成的水沖下來的吧?」 「那,會怎麼樣?」 「碰觸的話是沒什麼問題,可是如果受傷就不好了,『遷』會從傷口處進入體內,漸漸與宿主成為一體,然後以宿主的意識為食,要是放著不管,最後便被『遷』完全的吞噬,它們在體內繁衍,直至宿主死了再開始散撥他們的後代。」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化野瞄了眼銀古。 「放心好了,治療的報酬就由你來支付吧。」 「我說……你什麼時候開始要收費了,我都不知道!」 「那個啊,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不收呢。」棉被底下傳來讓化野咬牙的悶笑。 也就是說,這擺明想要復仇。 「銀古──」 這一天,二月雪的離去帶走了一片滄桑白,櫻花在月中的時候住進這面褪色的山峰,迎面而來的是後山滿滿整座粉色的氣息。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