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獸大三上學期離寒假還有一個月的某天午休,我的女友說了「都沒看過你爸媽什麼樣子,帶我去看看嘛」這樣的一句話,還是用著水汪汪的大眼這麼說,女友的五官本來就很適合撒嬌,被她這麼瞪著看,我沒辦法鐵石心腸地拒絕,也沒辦法甘心說我有個渾身吸引雌性磁場的老哥──沒錯,這就是重點所在了。 大二開學時我因為學校作業到圖書館找資料,恰好幫了當時還不是女友的她取下一本勾不著的歷史書籍,然後就像很多電視劇會有的劇情,幾次在校園裡面碰面自然而然熟悉,熟悉之後就交往──對我這個大學之前活在老哥陰影下的我完全是不敢想像的美夢,尤其她還是我喜歡那種美腿女生,所以當她問到家人的事情,我根本不想提到我有哥哥,因為有了這個起頭,接下來就像進入微生物進化般無可違逆的出軌過程。 我知道原因,對像是哥哥的話,其他人也老認為我會被捨棄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哥哥長得這麼英俊啊」或者「因為哥哥學習能力好啊」等等,我經常是在這樣前提之下被周遭的人安慰,久而久之連我自己也被快這種莫名其妙的優生論說服了。但是,最讓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的是,即使我不喜歡比我優秀的哥哥,哥哥仍是個保護家人到被稱呼為偏執狂的傢伙一直以來沒有變過,小學見證過隔壁欺負我的孩子王被哥哥揍到他媽都認不出來的我確信這點,所以我也沒辦法冷漠地捏造哥哥的缺點,於是為了不讓眼前的女友再次走錯叉路,我決定說出可以稱得上缺點的事實。 「大家根本不知道,我哥哥其實是個奇怪的人。」我一邊回憶著過去一邊對坐在左側的女友說:我跟女友坐在北上的客運,此時已經行進在桃園附近了吧,往回家的路途不剩多少時間了。 「為什麼?」女友似乎覺得很有趣。 「我哥哥其實是哥奇怪的人」這不是指哥哥的長相或個性上有什麼不好缺陷,他跟大家一樣有一個身體一顆頭兩隻手兩隻腳,老實說除了各個方面比我出眾之外,他就是個很普通的人,如果不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我大概會一直這麼以為。 我和哥哥自從分隔兩地後很久沒見面了,哥哥是俗稱一見其面雙腿一軟的台科大學生,而我則是位於中部一所對長輩說出名字會出現「喔──還不錯啊」這種客套話的私立大學,平常沒放寒暑假我和哥哥見面機會要比四星彩中獎機率還低,上了大學後我樂得終於不用和哥哥被當成人生對照組而爽上好一陣子。 直到某天晚上,哥哥打了一通電話。 「要不要一起出來吃飯?我去找你。」哥哥的語調透過手機發聲器仍一如往常和廣播「一年三班的同學請至櫃檯領取您的失物」沒兩樣。 我雖然覺得兩個大男人特地相約吃飯有點噁心,但是只要哥哥在的地方,一整天看到正妹的數量就像圓周率小數點後的數字,只要你肯算,那就是要多少有多少,那個時候替我們遞上紅茶的女服務生就是這串數字之一,她綁著一束馬尾,眼睛大大的,臉蛋也不差,最重要的是短裙下一雙勻稱大腿絕對電爆一卡車少女時代,完全是我喜歡的類型,唯一缺憾是她盯著哥哥的樣子簡直是貓咪盯著逗貓棒的眼神,太可怕了,不管是那個眼神還是這個荷爾蒙自走發射機──我心底為哥哥如此評價。 我們晚餐是在大學附近的家庭餐廳解決,地點和座位都是哥哥選的,哥哥似乎是計畫已久,一進餐廳毫不猶豫走向靠近大片落地窗的四人座,這個位置透過玻璃可以清楚見到外面的騎樓和馬路,餐廳離市中心不遠,儘管已經晚上九點多,路上人車卻還未有稀少跡象,面前用完餐的盤子已經收拾乾淨了,桌上換成兩杯紅茶,女服務生走開沒多久,我聽見哥哥呼出像是換氣又像是嘆息的聲音,起初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很快發現是哥哥的老毛病發作了。 「果然還是這樣……」哥哥以只有我能聽見的音量這麼說,從語氣上不知道算不算抱怨,可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認為我哥哥是個奇怪的人;不,以哥哥私下向我訴苦的說法是「為什麼世界上只剩下我一隻獨角獸呢」,沒錯,他是一隻獨角獸,「抱歉,我的笑點好像比我想得還高,不過我說你平常不會都是用這種冷笑話騙妹的吧」而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仔細想來那也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 他說有某種理由驅使他必須告訴我這件事情,當然做為一個普通常識的人,我也提了不少關於這個結論的種種矛盾癥結,他本人卻早就認定自己是隻獨角獸,對我的話充耳不聞,有很長時間我不能接受那種奇妙邏輯的說法,然而我又能怎樣呢,一再磨粗了幾次腦神經,如今倒也能處變不驚地把紅茶喝下肚而不是噴得他滿臉水漬,我懷疑他必須告訴我的理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大概沒有其他同類了吧。」哥哥說,再一次的。 「是喔,那沒什麼不好吧,看開點,反正我也沒辦法幫你,真要問什麼獨角獸,不如乾脆去問問希伯來人……」說不定他們真的有隻母獨角獸咧,我本來還想這麼開玩笑,但哥哥掃過來的目光太過驚詫了,為了避免他當真,我只好把那句話吞回肚子。 「其實我有這麼打算……」 我「噗」一聲,趕緊摀住嘴,以這個彆扭模樣對他小聲說:「不是吧……你想去哪裡找?地球上可沒有什麼希伯來國這種東西喔!」 「我知道。」哥哥皺了下眉,很快又毫無表情道:「舊約裡的獨角獸和我是不同的東西,當然不是說完全不同,但至少在文獻上關於獨角的描述沒有跟我一樣的例子。」 指得是「變成人類」這樣的例子吧,我想。 「既然這樣,你一開始好好做人不就沒事了嘛……」我總覺得這句話好像在對哪個沒救的死刑犯說,語尾忍不住笑得抖歪了,反而哥哥還是一臉嚴肅的看著我。 「有這麼簡單就好。」 「這有什麼難?」 「你說得太粗淺了,考慮一下,你身邊全是獨角獸,只有你一個是人類……」 「哪來這麼多獨角獸啦?」 「你就不能『假設』一下嗎?」 「OK、OK,公堂之上假設一下是吧?」我做出阻擋的手勢,因為我注意到剛才的女服務生以微妙的目光看著我們,更精確的說是看著哥哥,我低聲地對他說:「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但實際上,我是人類,你是人類,這個桌子以外的全世界──」我以對方不會看到的角度指著女服務生。「包括那個美腿妹都是人類,就算你不接受也不行。」 「你一直不相信我對吧?」本來這應該是充滿悲傷的話,但由哥哥嘴巴說出來就感覺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我聳聳肩膀說:「不是不相信,就跟相信外星人一樣吧,嗯……不對,還是相信外星人那個可能性多一點。」 「所以你寧願相信外星人也不相信我是獨角獸?」 「呃──」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說,但我認為最好不要給他太多希望。「你有看過電視上報導過有人自稱是獨角獸嗎?沒有嘛,所以說啦……」 「你太相信那種連沒有根據的傳聞都能說得確有其事的節目了,你之所以認定沒有獨角獸是因為大多數的人都向你灌輸這樣的概念,假設反過來呢?所謂的人類是獨角獸,而獨角獸是人類的話……」 我為他能這麼順暢這麼平音的說出繞口令而佩服地嘆口氣,我決定快速打斷他的話。 「好啦好啦,你特地跑下來約我吃飯不是來跟我玩鬼打牆吧?」 哥哥停頓一會,彷彿想要說一段故事,又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起,許久後哥哥緩緩地說:「其實今天我是來救你的。」 我正舉起紅茶要喝,嘴巴卻在杯緣碰上前先張開,思考完哥哥的話後,我又閉上嘴;因為我不知道該先吐槽他擔憂的臉還是他那句天外一筆的話。 「今天你會因為車禍死掉。」 「等一下,不要告訴我你正業是獨角獸外副業還是先知。」 「我不是先知,但只要我願意思考我就能預言。」哥哥眼神動也不動的定在我臉上,就像改裝汽車的兩道氙氣大燈打過來,我知道這個意思,那是哥哥開始發怒的特有習慣。 他是認真的,認真到連我開小玩笑都不能容忍的程度,或許是因為攸關到家人生命的原因吧,即使哥哥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出不安的氣氛正在我們之間作祟。 我放下茶杯,呼吸一次,不自覺地壓著嗓子說:「我會死?」 「絕對會,從現在到未來一年之間的事情我都能預言。」 「絕對?難道你還可以穿梭時空了喔?」 「不需要這麼麻煩。」哥哥伸出食指對著太陽穴劃一圈。「只要稍微改變這裡的思路就能知道各種預言結果了,你還記得那個人嗎?」哥哥說了一個男生的名字。 「那誰啊?」 「小時候把你四驅車摔壞還亂打人的男生。」 「喔──」我點點頭,就是被揍到他媽都認不出來的那個小學同學。「難道你跟他還連絡?」 「那個時候不管我怎麼干預過程,讓你早點回家也好,乖乖把東西讓給他也好,你絕對都會被那傢伙打,我已經預言過好幾次,你不相信也無所謂,反正這次也一樣。」 「我對那種事情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知道同一個東西一直重播的感覺是什麼?」 「是……是什麼──很幹?」 「是超幹的。」 哥哥沉默了,我也沒說話。哥哥說得很清楚,假如這是確實的事情,小時後的怨恨或許可以靠拳頭解決,但涉及到性命──那跟小時候以眼還眼的打架程度可大大不同。 我看著哥哥那張微微泛苦的臉,好不容易才張開嘴道:「那你要怎麼救──還是說,你約我出來吃飯其實是來看我死的?」 「可以這麼說。」 我想哈哈大笑兩聲,但實際上我只是提起嘴角抽了抽,還是沒能笑出來;該怎麼辦,如果我承認這個預言,那麼哥哥是獨角獸這件事情應該是無庸置疑了,而我壓根就不太相信我哥是獨角獸,所以我也實在沒辦法相信我會死是事實,但哥哥那副極為認真的模樣說是騙人,那恐怕這世上沒有人曾對我說過真話吧,像這種時候我到底要有什麼反應才好呢? 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為哥哥對我說:「你不用這麼苦惱也沒關係,反正你死的時候就知道是真是假了。」我還沒有開口,哥哥又補一句說:「唉……但是你這個人從小時後想像力就很差,說不定臨死了還不肯相信。」 「重點不是那個吧,如果人都死了相不相信還有屁用啊。」 「放心吧,你只是死一次而已。」 「哈?」什麼叫放心,哪一點能放心啊,死一次已經很慘了還能死第二次?我把這些話全從喉嚨壓回胃底,決定問一個實際一點的事。「既然你這麼說,好歹說一下我什麼時候死吧?」 「說得也是……」哥哥一面喃喃自語一面點點頭,他眼珠子往下眼瞼飄啊飄,似乎在速讀一道微積分題,忽然又像觸了電地說:「現在。」 「什麼?」我還沒把這兩個字說出來,眼角左側滑過一抹黃光,匡啷一聲大概是玻璃破了吧,這樣的訊息剛傳回大腦,某種強大衝擊把我撞得往餐廳走道飛。 我聽見機器引擎轟然大作,有女人在尖叫,還有不銹鋼餐具掉落地板的噹噹聲。 不知道是誰把時間調慢了,我下意識舉起手阻擋時,腹外斜肌和前鉅肌已經扯到極限,肋骨被似乎是被保險桿的金屬條劈哩啪啦地輾了過去,那冰冷力道一直擠進內臟深處,使我雙腳拌了好幾下,好幾片玻璃扎到大腿噴出許多血,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我完全站不起來了,一股反胃的噁心感竄上來,熱燙的溫度經過喉嚨,吐出不知道是什麼鬼的液體弄濕了上衣。 幹你媽的痛死了──我想這麼吼,卻發出野獸似地咕噥聲,視線朦朧振動,耳朵嗡嗡響著,身體感覺到類似於生命的流質物從某個缺口逐漸消失,當我想起坐在我對面的哥哥是不是也掃到颱風尾時,眼前像拔了插頭的電視螢幕失去訊號。 「然後呢?」女友問。 「後來有點老套。」我對女友說著關於我哥是個怪人這件事情的結尾。 我們走在回我家的小巷中,剛開始說的時候我們還在客運裡,直到下了站一手提著簡單行李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也有半個小時,離我家那棟老公寓只剩下一兩百公尺的距離。 「我在沙發上醒來,結果發現是場夢。」 「夢?」女友有趣地歪了歪頭。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宿舍沙發上,身上沒有傷口,衣服也不是夢裡的那件,電視還開著,可能一邊看一邊睡著了吧,我還記得那個節目是吳宗憲主持的。」 「所以你哥哥說自己是獨角獸的事情也是夢?」 「不不,那個是真的,你要是問他,他現在也是堅持自己是獨角獸,不信我可以打電話讓他跟你說。」我希望這番說法能讓女友對老哥的印象差一點,語氣不由自主的加重不少。 「真的?」 「真的,啊,不過他現在倒是常說獨角獸沒了角是屈辱什麼的……」 「他沒有角了?果然是這樣,那個時候……」女友像是能夠理解哥哥的痛苦般,很是正經地點頭。 我不太了解她後面那句話,只好照著自己的劇本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道:「你看吧,我就說我哥很奇怪吧。」 女友很驚訝地說:「很奇怪嗎?」 「啊?」 「嗯?」 「不奇怪嗎?」 「不奇怪啊。」 「妳、妳很常看到獨角獸?」 然後,女友發現了我們雞同鴨講的癥結,笑著說:「喔──你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哪了嗎?」 「不就是在圖書館?」 「不是喔,比那還早,對了,對了……這樣子你應該有印象吧!」她反手把自己的長髮梳成馬尾,很快又放了下來。「不過因為我是第一次看到同類,所以那個時候對你比較沒有注意,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的。」 我「啊啊」的發出意味不明的喉音,指著她的臉說不出話,這個冷笑話太過頭了。女友彷彿惡作劇得逞的頑皮小孩,笑嘻嘻地看我出糗,但隨後回憶到什麼困擾的事情,她稍許垂下了眉尾。 「聽你跟我說你哥是獨角獸,我還想說你也發現了呢。」 「抱歉,我的笑點好像比我想得還高……」 「唉,這不是在跟你說冷笑話。」她拍了一下我的頭。「你以為為什麼你能夠活到現在啊!」 我摸著後腦勺說:「不是夢嗎?」 「笨──蛋──你知道獨角獸竟然不知道治療百毒起死回生的傳說嗎?」 我像一條蓮花池裡的錦鯉瞪著她,我知道獨角獸是曾經被老哥毒害過的關係,什麼起死回生傳說聽也沒聽過,我幾乎快跟不上她的思考速度了,女友還像是要把我腦筋扭轉到奇妙境界的繼續說道。 「我說錯了,那不是傳說,你證明了獨角獸的角是真的有效,只要吃下的人知道有獨角獸的存在……」 「等、等等,等一下,我不記得自己吞了那種東西喔!」 女友眨了眨眼,像是看著某種挨餓受凍的小動物,憐憫道:「你當然不記得啊,你這個笨蛋紅茶被加料的時候,一直在盯著我的大腿看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