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執之劍利奧正忍著想解開領子的衝動,這件軍服快讓他燒出一身汗,自四年軍人義務役結束後,利奧已經很久沒穿上軍服,利奧家世代務農,因為曾祖父那一代還未強制規定繳還軍服,他才勉強有件上得了貴族廳堂的服裝,塵封衣櫃已久的軍服沾了不少灰,軍服上沒有位階也沒有獎章,慶幸的是靛黑色布料多少掩蓋它的老舊,看起來還算落落大方。 昨晚凌晨自稱王都來的傳令兵敲響利奧家門,聲稱是傳令兵居然連張簡單公文也沒有,只管催促著利奧儘快裝完畢乘上馬車,由克什爾村護送至一處官邸後門,在後門接應的女僕帶利奧來到接待室,不管利奧問什麼,她都不回答;最後只說了一句「主人請您在這裡稍待片刻。」,就這樣把那扇浮雕星形花的門板無情關上。 利奧實在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會被找到這裡來,不只拘謹得渾身不暢快,本來以為等待時間能吃些茶點果腹,結果什麼都沒有。 接待房間約有三十坪,壁爐爐灰已經清空了,這時差不多是利奧平日工作的時間,日出穿過三扇落地窗,向酒紅色毯上畫出一道幾何型,利奧還未來到此地前,聽過不少傳言,比如這棟房子是夢幻桃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冬暖夏涼人間美境,也有人說有錢人府邸實際走一遭不過爾爾,什麼修繕完備戒備森嚴,說穿了不過是個房子大一點,僕人多一點,主人愛裝裝面子;如今利奧親身一見,它確實不如想像中美輪美奐,若要與主人的身分相比,看起來實在儉樸太多。 確實,誇大事實的傢伙很愚蠢,但說出「不過爾爾」這種結論,就能看出那個人的眼光能到哪裡;無論如何,這可是輔政大臣私人官邸,不是投機致富的暴發戶,也不是接受祖宗遺產的貴族,這幾者之間的等級可說是大相逕庭,不能用金錢去衡量的事物,輕率發言只會顯得自身眼光短淺。 大臣官邸位置偏離市中心,地形要比周圍要高上幾分,即使只是三層樓的建築物,站在二樓接待室稍稍向窗外一覽也能望儘整座王都,利奧目光越過官邸內牆,斑爛城市聳立幾座高樓,因為運作中的護法結界,街道蒙一層模糊氣流,好像吃得飽飽的小白豬露出肥嫩肚子,不停蠕動軟綿脂肪招人獵食。 利奧看看自己的手,移向窗邊的手心蓋住大半個王都,不知道過去那些被傳喚而來的人是怎麼想,利奧倒覺得看似不管世事的郊區官邸,其實是把世界含在嘴巴的伏龍。 「唉,多美的風景,是吧?」一道溫潤聲音由利奧後邊傳來。 利奧轉身,比他還高上一顆頭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三步遠的距離,男子看上去只比他大幾歲,身材像努達人修長,但是沒有努達懸岩險峻的五官,男子似乎還混有圖頁人的玲瓏特徵,恰好組合成一張勻稱面容。 阿斯特拉國位於大陸南部大多是努達人,儘管外地人也不少,但像利奧這種前幾代才移居的圖頁人並不常見,因此看到稍為熟識的臉孔特徵,令利奧有些放下戒心。 「歐德里奇。」男子伸出手。 兩人意思意思交握隨即分開。「歐德里奇‧馬爾嘉」這個名字正是輔政大臣的全名,利奧雖然已經做好準備,心底還是訝異了一下,他以為來見面的頂多是大臣的助手或部下,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可能三十歲出頭,甚至還未三十歲,名字帶給人的份量跟他年輕樣貌實在不大符合。 「身為主人我很抱歉,這次會面必須盡量低調,所以沒有事前準備招待客人用的點心。」 「閣下太客氣了。」 「請過來吧,利奧,請到這裡坐,我們有很多事情可以說。」 歐德里奇表現得好像他們打出生就認識了一樣,或許是出於一種莫名不服輸的執拗心態,利奧決定取消「受寵若驚」這個模組,他跟上歐德里奇來到壁爐附近的黑褐色皮製沙發,沙發分別是兩個單人座和一個L形三人座,中間夾著一張玻璃矮桌,歐德里奇坐在左邊的單人沙發,利奧選了離歐德里奇較遠的三人座。 「你服役期間是在王都受訓,校閱典禮應該有參加過吧?」歐德里奇確認似地停了一下,利奧捏捏手心,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他選擇一個軍制體系的標準腔調道:「是,閣下。」 「那麼,我們也不算是初次見面了。」 「是,閣下。」 「很有精神,但是我希望你不需要這麼拘謹。」 「是的……」 「你剛剛在看什麼?」 利奧考慮該怎麼回答,但他很快說:「只是覺得夏天有些熱而已……」 「是嗎?王都在大陸位置比你的家鄉還要偏南的關係吧。」歐德里奇露出微笑,馬爾嘉家族特有的血紅色眼睛盯著利奧,利奧不禁有種退怯念頭。「你能夠猜到你會來此地的原因嗎?」 「不能。」 歐德里奇故作驚奇地說:「你回答的速度真快。」 「我資質愚鈍無法參透閣下的用意。」 「如果我說不接受這個答覆?」 「即使閣下這麼說……」 「五分鐘內列舉三個原因,你能獲得一枚銅幣。」 利奧不應該做出任何表情,明知道會成為自己的弱點,他依舊忍不住瞪大眼,一枚銅幣可是接近農人一個月薪資啊,歐德里奇絕非是在開玩笑,當出資者是位國家重臣也就沒什麼好奇怪,一枚銅幣在這男人私庫中比喻九牛一毛還嫌多了;仔細考慮,恐怕不只是利奧這個名字,連作為利奧這個人的把柄都一一掌握了吧,既然如此利奧認為不需要繼續假裝客氣。 「閣下,我所能想像與國家有關的原因確實能湊到三個。」 「喔?」歐德里奇看起來對利奧會說出什麼回答很感興趣。 「可能……」利奧摸摸頸後低聲說。「我可能在服役期間犯了誰的道,那個人想好好整治我,這是一個。」然後,他提高音調說:「第二,雖然我覺得比雷打到的機率還低,不過或許我曾經立下什麼汗馬功勞,勞動閣下親自表彰。」 「第三呢?」 「第三,我不想說出口……」 「為什麼?」 「有種一旦說出口就會成真的感覺。」 「很可惜,有些事情你不說出口還是會成真。」 果然。利奧心裡頭為歐德里奇的宣布配上「登登」的效果音。 「你將成為我的直屬部下。」 「請恕我拒絕,閣下……您難道是期待我每個月供應當季新鮮蔬果嗎?」利奧一說出口就後悔了,歐德里奇始終待他客客氣氣,但在這個國家區區一個農民生死可是他一句話就能發落,地位誰上誰下顯而易見。「我的意思是很遺憾自己沒有能幫助閣下的才能,還請閣下三思。」但是,這句話無助於撫平歐德里起皺起的眉頭。唉,失了一分,利奧真想拍拍自己的臉頰。 「別這麼快下定論,利奧。你聽過神執之劍嗎?」歐德里奇收斂了不悅,似乎剛才那一下只是做做樣子。 利奧觀察著歐德里奇的樣子,回道:「是的,那是歷代勇者引領的團隊。」 神執之劍的故事大概全大陸的孩子都聽說過,七百多年前血伽王覬覦阿斯特拉公主的美貌,某一天趁公主在花園遊玩無人照顧時,血伽王幻化雄鹿誘騙公主走進深淵入口,國王得知此事立刻招集人手追回公主,可是沒有血伽王允許人類是無法進入深淵。 血伽王不老不死,善於偽裝外表,沒人能與之對抗,無計可施下國王求助天神瑪索,天神贈與國王能斬斷深淵與人界隔閡的聖劍,力量強大的聖劍只有通過天神考驗並擁有天資者才能緊握,於是這樣的人就被稱為勇者。 達成嚴苛條件勇者最後只有五位,他們名為阿斯特拉、馬爾嘉、葛瑞亞斯、帕奇托、肯恩,勇者們經歷千辛萬苦,同心協力突破深淵,打退了血伽王,帶回公主凱旋歸國,從此以後勇者們被世人稱為神執之劍,其血脈與後裔紀念五位勇者榮耀,將他們的名字作為姓氏傳承至今。 「不過,現在來看,那根本是詛咒啊。」歐德里奇苦笑了一聲。「作為我的部下,現在告訴你也無妨……這個國家每一年的詛咒。」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答應做你的部下啊。」利奧張開口勉強吞下這句話,轉為無奈地道:「是指神執之劍每年出征這件事嗎?」 歐德里奇點頭。 利奧說:「說是詛咒……原來都是真的囉?神執之劍其實是要替國王討回跟詩人私奔的寵妃,可是意外失敗之後,國王決心報復想找變性之藥這種事情……」 「喔──民間的說法是這樣啊。還有更多嗎?」 「有是有──」比如輔政大臣有個地下寶庫是為放置神執之劍挖掘到的金礦所蓋,原本遭竊前來復仇的妖精因為對大臣一見鍾情,從此以後住在大臣官邸夜夜春宵的傳聞也不輸給國王誹聞的熱門程度;但是看見歐德里奇僵硬面容,利奧認為這個部份最好別說出來。 「閣下想告訴我那都不是真相吧。」 「確實不是。」 判斷準確,分數跌停。利奧默默等著歐德里奇解釋。 「你可能也有聽說過,我國公主十歲直至二十歲的十年間,每年八月必定會被血伽王擄到深淵。」 沒想到會是這種奇妙發展的利奧「哈?」地張開嘴,歐德里奇不理會利奧失禮的表情,他繼續說:「然後,基於各種原因和情勢關係國王得將公主帶回來,這段期間是由當年神執之劍的五個家族推派人手,但說是神執之劍的繼承人,失手一兩次是常有的事情,在這點上只要在公主二十歲之前能順利完成任務的話是沒什麼關係。」 「啊,的確也有類似的說法……」利奧想起阿斯特拉有兩位公主,小公主誕辰慶祝已經很久沒有宣佈了,最近一次好像是十三歲的樣子。「他們失手了嗎?」 「不只是如此,這六年來公主非但沒有成功帶回王都,前去拯救公主的勇者甚至有去無回,再這樣下去已經不是單單失去公主或損失人才這麼簡單,我國內外長久以來所建立的威信恐怕受到質疑,還有邊境戰爭的隱憂……血伽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更得寸進尺的事情。」 「請等一下,我可沒有這等能耐可以去討罰什麼──」 「我也沒有期待你有這等能耐。」歐德里奇抽起一邊嘴角。 二次頂撞,扣三分──利奧吸口氣,再一下下,光是歐德里奇隨便安上冒犯罪,利奧鐵定得空出一個月遊覽王都監獄的風情景觀。 「聖劍只有五家族的子孫能使用,憑你想碰一下劍鞘都會瞬間燒成一團火球,我還不至於對無辜百姓如此殘忍。」 「所以……」利奧小心翼翼說:「閣下希望我能做什麼?」 「我會安排你以嚮導身分進入神執之劍,你必須在這過程中發生的事情報告給我。」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如果──如果有生命危險?」 「當然,你可以選擇在必要時機逃走。」 「我知道了,我……可以再問個問題嗎?」 歐德里奇抬了下下巴表示「你說吧」。 「能夠勝任這件任務的人比起我應該有更適合的人吧?」 「能力比你出眾的人選當然很多。」 「那麼他們──」 「能力好的人選也是我所親信的人,他們介入神執之劍一定會遭到各界非議,這個部份我就直說了,撇除另外三個家族的政治角力不說,神執之劍有同時身為皇族的阿斯特拉後裔,以及與我有血脈關係的馬爾嘉成員,如果被認為我有篡位嫌疑是很麻煩的事情。」 身為輔政大臣被指控篡位是覺得麻煩而不是憤怒嗎?利奧避開歐德里奇的目光,有些遲疑地開口:「閣下的意思是懷疑有人阻擾神執之劍,還是懷疑神執之劍有背叛者?」 「兩者都有可能。」 「為什麼那個人要這麼做?」 「這就是你的任務了。」 「我的任務?說得倒輕鬆,是要人怎麼做……」利奧小聲嘟嚷,一瞥見歐德里奇又連忙閉緊嘴。 歐德里奇溫和地笑著說:「做為酬勞,你能獲得十枚銀幣,就算失敗你也能取走一半的獎金,如果你希望,我們還有更多議價空間。」 十枚銀幣那可不知道是一枚銅幣的幾倍啊,利奧目瞪口呆地想。 「不……可是,連勇者這種強悍之人都會失了性命,恐怕我也……」 「那麼就給你第二個選擇吧。」 「第二個選擇?」 「根據阿斯特拉王國法規,逃漏多年所得稅,非法開墾山坡地,公然冒犯國家重臣,判處補交五年稅金,因累犯加計罪行,沒收其名下資產,百塔監獄六個月以上有期徒刑,易科罰金……」 「我、我明白了,您可以不用說得這麼清楚。」可以的話,利奧真想一拳招呼歐德里奇的優雅面孔。 「我很高興我們用這麼短的時間內取得共識。」歐德里奇從外套內袋取出摺紙,他一邊緩緩攤開紙張一邊說:「我的時間不多,聽好了,利奧。這份地圖紀錄神執之劍可能經過的各個路程,上面標注了每個城鎮的位置、特產、季節性怪物等等,之後我還會給你更多資料。」 「更多──資料?」 「當然,這是為我工作最基本的事前功課,你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好好熟讀資料,像是每個地區的特殊節日,對王都的政治傾向,當地有多少人口,有什麼種族,最近有哪種行動,甚至奴隸市場跟妓女戶都要很清楚。」 利奧皺皺眉。 「還會去到那種地方?」 「這是以防萬一,我是不認為勇者家族之名出身會做出有損自己格調的事情,不過不可否認不少以此為樂的貴族存在,何況假如當中已有人以懷疑態度看待你的身分,最好能做到完全融入曾是跑遍各地的嚮導這個身份,圖頁人有地理知識豐富的刻板印象,你本身還有做為平民的氣質,再稍微懂得應變,你絕對是適合這個工作。」 「好吧。」利奧聳聳肩膀,歐德里奇這麼快攤牌顯然希望除了他不想再找第二人選,由這個條件來看,利奧的價值比當初自己所認知的要好多了,他對歐德里奇的態度應對輕鬆不少。 利奧想了想,說:「閣下,假設我有危險……我知道神執之劍都是精英,即使碰上怪物野獸也影響不大,我是指如果有某些內部意外──像您這樣的顯貴都有些附加魔法的武器,一把小刀也沒關係,可以給我吧?」 歐德里奇有趣的笑了兩聲。 「你這個人倒是很懂得討便宜。」 「好歹我可是做了大有可能豁出性命的決定啊……」 「這點我會感激在心,但是既然你知道那是『顯貴』的武器,就該知道這樣的東西是不會出現在一位普通嚮導手中。」 「可是,總得給我一個能自保的方法吧?」 「說得也是呢……那麼,去找蘭姆‧馬爾嘉吧。」 「啊?」 「他是今年由我推薦神執之劍的人選,如果你擔心的是背叛,至少蘭姆不會是背叛者。」 「他是我的……『同伴』?」 「不完全。為了馬爾嘉家族的立場,這孩子並不知道你的身分,我也希望你不在最後關頭不要透漏這點。」歐德里奇靠向椅背。「還有什麼問題嗎?」 利奧捏著手心,他搖搖頭說:「沒有。」 之後,歐德里奇交代幾個神執之劍的流程事項,全部說明結束時,老早過了中午,利奧臨走前收下熟讀的資料和當作訂金的一枚銀幣,一般平民交易還不至於用到這麼高的幣值,歐德里奇替利奧分別換成五十個銅幣和五千個貝幣,貝以下的通用幣是便宜合成金屬;但幾千個貝幣全裝進小布袋的重量依舊驚人,恐怕掛在腰際會隨時扯下褲子,若是改用裝箱又不方便行動,歐德里奇問他是否需要一個戶頭;利奧不認為歐德里奇會無聊到壓榨這等小錢,而且身懷鉅款反而更危險,於是他很快答應這個提案。 利奧在王都找了間旅館,他決定這個星期暫時入住此地,當天旅館侍者應利奧要求上街採買換洗用衣褲,第二天一早利奧又向侍者要來一口箱子,然後吩咐他向職業介紹所捎張便條,表示想僱用一位對南陸地理駕輕就熟的嚮導,等到消息是第三天下午,利奧也大至讀完一遍資料了。 侍者帶給他的衣服有幾件襯衫是不錯的真絲與尼龍材質,再來幾件則是普通亞麻摺領衫和工作褲,利奧換上材質較好的衣服站在全身鏡前檢查領子,鏡中的自己妝扮整齊,黑色V領衫鑲有白邊,腳上套著雙新短靴,渾身散發沐浴後的花草香;平常單以外表而論,利奧的評價大概是「有外族特色的普通男人」,不過只要稍作打扮,騙騙幾個市井小民還不算困難,說是遊走中上階層的藝術品商人絕對沒問題,利奧有些得意得揚了笑容,可是只要一想到這些物資的供主,又忍不住嘆口氣。 這個工作吃虧的終究是利奧,歐德里奇看似是個大方紳士,一旦事情曝光,利奧可不敢想像歐德里奇會袒護自己,交易過程和證據應該早就處理掉了吧;利奧對魔法知識雖不到能發揮創造,在軍中服役時也是分配在一般旅的名額,但阿斯特拉王國為了讓普通士兵在關鍵時刻能代替術士旅,平時會安排各種附魔武器的使用課程,第一年至少得了解如何觀察施法痕和常見魔法陣,因此利奧一眼看出歐德里奇給他的文件全畫了保密法紋,只要是非允許者接觸或者使用期限一過紙張會立刻瓦解成白灰,歐德里奇沒把這點說出來,八成是早知道利奧了解法紋意義,利奧只希望這趟旅程的災禍能降至最低也就萬幸了。 利奧將文件包裹在軍服內襯和幾件衣服一起收進箱子,然後穿著新衣出門了,介紹所推薦的嚮導是位十八九歲的青年名叫維托,維托在王都半工半讀,家裡經營複合式牧場,牧場是自產自銷,不時要向附近城鎮輸貨,因此維托熟稔阿斯特拉不少封地。 利奧向維托說明自己是出身北陸的瓷器商人,難得幾次來到王都希望維托能帶他遊覽好好介紹,此番說法其實有不少漏洞,多虧大筆貝幣加持,維托一點也沒有懷疑利奧說謊;他們雇了一輛小馬車,由維托指示路徑繞了幾個景點,利奧和維托閒聊南大陸的風情,像是星形花最漂亮的時節曾經出現過妖精大批遷移的華麗景色,這點在歐德里奇的資料上也有,但沒有維托形容的有聲有色,利奧將維托所說的消息在腦中做了幾個補充修飾。 「先生,我想這裡您應該聽過,王都最浪漫的『賣花少女的廣場』。」維托這麼說的時候,馬車已經停下來。廣場紀念的是一個愛情故事,利奧略略聽說這個故事,等待情人回家的少女,一邊賣花一邊四處打聽出征他國的情人,然而得知情人已戰死的少女,傷心過度染上重病死去了,幾年後一位藝術家聽說了這個故事大為感動,他決定替賣花少女塑造銅像。 銅像豎立在少女經常賣花的廣場中央台階,它右手持著籃子,左手向高空伸展狀似勾著情人肩膀,瀑布般長髮直垂腰際,遠遠一看彷彿哪家漂亮的姑娘待人垂青,也不知何時開始,王都傳說失散的戀人若是親吻賣花少女,不久將來一定能破鏡重圓,因此慕名而來的人從未少過。 「先生,您要不要下去看看呢?」 利奧正要回答,維托忽然「啊」了一聲。 「糟糕,今天真不走運,好像是艾凡修大人又……」一陣吵嚷聲蓋過維托的音量;利奧往車窗伸長脖子瞧,人聲鼎沸的盛況像在舉辦一場小祭典,起初利奧還無法抓準重點,隨後他發現眾人焦距中的一位金髮男子,男子五官彷彿經由瑪索親自雕塑而成的黃金比例,俊俏得即使人生功能只有拱在家裡當擺設也會有人趨之若鶩,但這樣的美青年居然在親吻賣花少女,表情認簡直把銅像視為思念已久的情人了,週遭瞬息發出一陣高亢嬉笑聲,大部分是還未成年的姑娘家。 「那個男人是誰?」利奧問。 「嗯?喔──那個男人啊,他是艾凡修大人,肯恩家族的親戚。」 「哪一等親戚?」 「不大清楚,好像跟現在肯恩家族的主人血緣還滿接近,幾年前從外地回來投靠肯恩家,不過因為那種行徑……這種話在這裡是不好說啦,聽說肯恩的主人不喜歡艾凡修大人,所以今年神執之劍人選,肯恩家族推薦了艾凡修大人。」 「是這樣嗎?」利奧哼笑了聲,維托似乎以為利奧不相信他說的話,不禁說了類似「不少人說看見艾凡修大人好幾次在貴族小姐房間夜宿」、「聽說艾凡修大人三不五時和夜總會女人廝混」、「那個艾凡修大人與有夫之婦同出同入」、「艾凡修大人還連長相漂亮的男孩也不放過」的傳聞,利奧一聽越覺得好玩,像這樣的人也被推薦神執之劍,是不是表示神執之劍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完全算是種榮耀了? 利奧再次朝艾凡修的身影一瞥,圍繞艾凡修的人群中忽然有位女子匆匆地離去,艾凡修好像也注意到了,儘管對女孩們有說有笑,舉手投足卻不像方才自然,利奧沒辦法看清楚艾凡修的表情,但他隱約感到艾凡修和那位女子應該熟識。 「他沒有情人嗎?」利奧問維托,馬車繼續往下一個地點前進。 「情人?不是說沒有……不,應該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那麼,愛他的人應該也不少了。」 維托苦笑著說:「寧願繞三條街的路,也別讓你的女人經過肯恩家族門口──這樣的話在酒吧比我家羊還多。」馬車來到下個路口時,維托又感嘆想要攀家族關係的男人其實也同樣如過江之鯽,於是利奧追問了一些關於肯恩家的事蹟,但除了艾凡修的花邊新聞外,肯恩家族成員一直是深居簡出,也就沒什麼能讓人找地方置啄。 拜維托平常對王都家族的話題感興趣所賜,得到的消息比利奧預期還要豐富,利奧過去耳聞幾個王都貴族的傳言都還沒維托如此詳細,除了住在外封地的帕奇多家族消息較少外,馬爾嘉家族和葛瑞亞斯家族的明爭暗鬥,或者阿斯特拉勇者兼具皇族之間的陰謀論,其五花八門的程度各個互不相讓,看來輔政大臣對神執之劍的猜疑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 利奧站在旅館的窗邊,風聲稍微止息了,利奧撥撥前額的瀏海,心想是不是該去剪個頭髮,因為應付天氣理的小平頭不知不覺長了不少,髮尾已能蓋到耳際了。距離一星期剩下兩天,啟程前退掉旅館,到銀行處理存戶,時間算是綽綽有餘;利奧這麼盤算著,關上穿戶時,有人敲了利奧的房門。 「進來吧。」利奧說。 侍者捧著一個包裹,他說有位小姐指名要將包裹送給利奧,對方沒有留下姓名,利奧問她的模樣,卻因為過於平凡而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倒是她身上有股穀子味。」侍者說:「或許是哪家磨坊的女兒吧。」 可是說到磨坊,王都內也有幾十家,利奧想不出自己曾在王都有這樣的朋友。 包裹綁著死緊的麻繩,利奧不得不用剪刀剪開它,裡頭是一件正式場合用的男士禮服,質地好得沒話說,另外還有個小盒,一打開小盒,利奧嚇了一跳,盒子裡頭是隻雪白鴿子,仔細一看,鴿子的雙目沒有生氣,體重也偏輕,原來是隻製作相當精緻的人造鴿。 「還真是很久沒見到這玩意了呢……」利奧喃喃自語,上一次是進行偵查敵營任務,那至少也相隔三年了。 利奧在鋪著厚紙條的盒子摸索,發現一顆指甲大的紅珠子,他把珠子塞進鴿嘴,鴿子開始拍動起翅膀,起初它發出「咯咯」或「嘎嘎」的怪聲,扭動圓滾滾的身軀,之後立刻安靜下來,就像隻普通鴿子擺著尾巴四處走動間或啄啄地板。 「收件人確認。」利奧說。鴿子像被下了定身咒,以一種怪異的姿勢頓在原地,它沒有起伏的低沉音調說:「收件人確認。」 「利奧。」 「利奧。收件人確認。」鴿子沉默片刻,又道:「確認無誤。開始播放信息。」 陡然間,鴿子發出許多交談重疊的聲浪,利奧猜想也許錄音的地方在舉辦什麼活動吧,側耳傾聽就能察覺當中微小的小提琴樂,還有杯盤碰撞的清脆聲響,四處走動的摩擦聲,忽地有個較為清晰的聲音說:「嚮導先生?嚮導先生,請加油工作喔,為了嚮導先生加油工作,我們要送給嚮導先生這個禮物……這樣子就可以了嗎,先生?」後面這句話壓的很低,但仍錄進傳訊鴿了,語調聽起來有些畏縮,大概是六七歲的女孩,分不清楚在什麼時候用捲舌音,敬語該有的音調倒說得意外熟爛,應該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利奧嘆笑一聲,歐德里奇這個人也真是有趣,做到這等程度保密還刻意留個線頭,利奧想像歐德里奇事後拿了幾塊糖給這女孩的親切畫面,「太好了,孩子,我的嚮導朋友一定很高興收到這個禮物」他可能還裝著笑容這麼說。 信息結束後,鴿子發聲表示銷毀了錄音內容,利奧簡單檢查過了鴿子構造,鴿子腹部有保密法紋,這個型號傳訊鴿是軍用規格,附有遙控監聽、紀錄座標、探測敵人的功能,同款傳訊鴿可以做子母連結,單純儲存訊息的話,能量球能維持一年以上的動力,利奧要鴿子轉為待機模式,設定成每兩天重新編輯指令之外不得主動進入主人可見範圍,傳訊鴿一確認指令,隨即飛出窗外不見蹤影。 神執之劍舉行的日子很快來了,避免引起混亂,往常身為平民的利奧是不可能得知這類消息;舉行典禮的前一天,一只紙材極為上等的白色信封送到利奧所居住的旅館,不虧是阿斯特拉皇族的臘印,侍者帶信給利奧時眼神是半分驚疑更多半分是崇敬,他大概以為利奧有個不得了的親戚吧,利奧也不想多做解釋,倒是因此得了免費的午餐。 利奧在午餐開始前匆匆打開信封,信裡說明利奧的嚮導身分得到了認可,他甚至被允許可以參加觀禮,利奧不知道歐德里奇是怎麼辦到這種事情,總之落款人是阿斯特拉國王,可以想見各家族儘管有疑慮,表面上反對的氣焰肯定也要減半分;其實即使不是國王的原因,利奧也不覺得那些人真有反對意思,此次神執之劍的人選若全是艾凡修之流,家族主人應該是大鬆口氣,多一個小嚮導有何不妥呢?於是,本來頗具莊嚴氣息的日子,在利奧看來儼然成了傳說勇者家族稀奇古怪成員展,這個展覽門票寫著免費,卻用小字注明有危及生命可能性,兒童、老人、孕婦和心臟病患者請勿進場。 利奧不是第一次見到王宮,卻是第一次可以走進宮內,見識過輔政大臣官邸,王宮奢華程度好像不同世界的建築物,隔著巨大鐵閘門,通過整齊劃一的守衛,種滿當季花卉的花園與此產生微妙對比,內殿數隻栱型雕柱直頂老高的天花板,打著臘光的大理石地映出水晶燈的鵝黃色澤,壁紙是淺金色的玫瑰藤,猩紅掛毯編織五位勇者征戰的英姿,他們手持聖劍或戰或擋,恢弘氣勢包覆在一片暖陽色調,華麗不落俗。 下僕引導利奧來到一處門廊,他告訴利奧只要直走就能前往神執之劍儀式的大廳,在進入大廳之前必須經過一條冗長走廊,每隔十五步各有扇弧形落地窗,由走廊起點直直望向盡頭深處,陽光一道一道橫臥,宛如介入娃娃屋的巨人手指,不禁使人心生敬畏;利奧就是在這條走廊上遇見麗秋‧葛瑞亞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