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馬(十幸)
自從伊達軍擺平了盧名和佐竹家之後,戰事已休兵許久,一直蠢動於陸奧附近的一揆眾近年因土地農事改革有方變得安份順從,加之自四月時各地勢力都無再多紛爭,接連幾個月沒觸碰干戈,伊達那靛色大麾都要鋪上一層層灰了,卻令人覺得難能稍作休息也無妨。 如此到了御盆之月,作為陸奧之首的伊達家也該開始準備迎火了,那時小十郎還在收成幾條小黃瓜,從主屋來的家丁匆匆忙忙跑到田裡,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原來是武田的年輕將領因應約定前來拜訪了,身為政宗的左右手自然是由他來迎接。 一回到大宅,就看到幸村佇立門前,身側沒有任何侍童,包袱只裝了一點衣物和乾糧,沒有隨身攜帶愛槍朱羅,連戰場上威震寰宇的赤備甲更是卸去了,穿著一件與普通百姓無異的深色和服,只留頸上的六文錢能端倪過往的烽火味。 小十郎請幸村進到內院,幸村微微行禮,臉上的笑容開朗不失禮節,這時小十郎才發現,他的頭髮已經長得可以扎起馬尾,身形已能與自己齊眉並看,說起來元服後原本就是個大人了,可小十郎到現在還覺得他仍是十五年前那個孩子的模樣。 不是以真田源次郎幸村的名義留在他的腦海,始終能回憶起的只有弁丸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奧洲家督也很小,還是被以乳名稱呼的政宗總是帶頭起鬨,把能惡作劇的對象都挑光了,讓小十郎相當頭疼,免不了訓誡他們一番,讓兩個孩子罰站木廊上不准吃點心,直到現在想起倒能笑著回憶了,那或許是他人生一番殺戮中最為單純的一面,可是最近他實在不希望太過於嘮叨這些事物。 在一次茶會開始前的閒聊,小十郎不小心提及諸如此類的心事,閒來無事倒著茶的政宗頭也不抬,只笑著說「你什麼時候已經老到要用『當年』這種詞彙當話頭的人啦,可不要因此變成連馬韁都握不住的大叔喔,小十郎」然後露出了意味深長地眼神,那模樣就像在說「懈怠下來的小十郎會變得怎麼狼狽呢?我會一直好好等著看的喔」。 就算是說笑,小十郎還不希望自己真得淪為如此評價。 他領著幸村來到主屋一處招待客人的房間,大概十疊大的地方風雅別緻,左手邊的壁龕掛有一幅孔雀百鳥的水墨畫軸,畫軸前裝飾著長崎有田燒的彩瓶,裡頭插有數枝紅鳳仙,由於西向的出入口正對一座小庭園,只要把拉門打開,春季時還能一邊喝茶一邊賞櫻。 然而,現在這裡卻出現了與之相反的奇妙景象,放眼望去擺了滿室的甜品糕點一碟一碟佔去大半,數量多到恐怕還沒打開拉門之前,那股甜滋滋的味道就可以鑽進味蕾了。 在稱之為詭異也不為過的微妙和室,政宗就在裡頭等著,姿勢不如尋常見客時的莊重正坐,他隨意屈起一隻腿,半靠在軟墊上吸著菸,見他們進來也無任何收斂之意,完好地左眼只是輕輕一飄算做招呼了。 小十郎對於政宗如此失禮的態度些微不滿地皺眉,但念及幸村在場就把教訓的話先收回了。 「這一趟路途遙遠,還請多做休息,這些是一點小心意。」 「片倉殿太客氣了,在下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多好吃的甜點了,以前連三色團子,佐助都還不肯讓在下多吃……」 幸村對一碟碟可口的點心瞪大了眼,好似比起大口咀嚼,更想把它們都塞進褐瞳中,然後他到處摸索的視線停下來:「啊,那邊的,是三茄屋的大福麻糬嗎?」 「是的,這是剛剛才請家丁從那裡帶回來的,絕對沒有走味。」小十郎將幸村看中的那碟和菓子遞到他面前。 政宗玩著菸管,挑起眉狀似訝異:「喔──不過是去年吃了一次,沒想到你還記得。」 「當然,長山師傅的手藝,在下可是在別處也吃不到喔。」 「真的?看來無論對品茶或歌舞都毫不識趣的你,多少也知道一些有品味的東西嘛。」政宗總算正視那張天真不似武士的臉,他本來對於這次會面還有些意興闌珊,但幸村即使不需要刻意去做什麼,也總有法子使人無法不理會他。 「那可是用遠從讚岐來的上等白糖和高級糯米粉製作的喔。」最終政宗仍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解說。「平常當天現做的份量一下子就賣光了,不過只要是以伊達家的名義前去倒從未有買不到的情況,今天一聽說招待茶點是給甲斐來的客人,三茄屋的老師傅還親自大早起來煮豆餡,即使是其他遠道而來的人都沒有這番優惠。」 「這樣啊,看來不過是一碟大福麻糬,準備的功夫還真是煞費苦心呢。館主大人說得對,政宗殿實在是了不起的人啊,能讓老闆如此敬重,在下應該向你多多學習了。」幸村雙手置於膝蓋,慎重低頭說道。 像這樣的話要是讓其他家臣來講,其實只會顯得虛偽無比,可是一旦由幸村嘴裡說出來就使人覺得「沒錯啊就是這樣」的感覺,毫無一絲違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從來都是發自內心地去尊敬他人吧,小十郎想。 「味道如何呢?」政宗問。 「嗯──」幸村咬了一口塞滿飽實紅豆的麻糬,鼓著臉頰的眼半瞇,好像這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了。「非常棒喔,果然是這種甜而不膩的味道呢。」 政宗啣起菸管的嘴角微揚,他說:「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眉宇間卻有些落寞。 後來,政宗並沒有多作停留,因為過了午時是伊達家督翻閱由各地上呈文書的時間,留下小十郎陪著幸村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其實當日幸村會依照往常在此時離開奧洲,可是在品嘗點心過後沒多久天色就逐漸變壞了,蔚藍的青空中陽光斂去烏雲急聚,明明已經過了雨季卻下起大雨,彷彿是老天刻意要留下誰似。 幸村站在迴廊上,望著雨水滴滴答答,庭園裡頭的花草無往日華美,可還比不上幸村低落的神色糟糕,他看起來在思考什麼,連胸前一片衣襟沾濕了也沒察覺。 小十郎觀察許久,可能覺得如此下去不妥,他上前詢問:「怎麼了,真田大人,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嗎?」 平常的幸村應該會立刻回過頭行禮,再字正腔圓地委婉拒絕;這一次他只是看著遠處,緩緩才說:「片倉殿,真是不好意思叨擾這麼久,真沒想到會突然下起雨來,在下不知道能不能借一把紙傘呢?」 「紙傘嗎?我知道了,還請先稍待一會。」 小十郎回頭叫了一個下人去拿兩把傘到前門等著,自己則繞至廚房取出一包金平糖;臨走前,他望了一眼放在爐灶上變得已經有些乾枯的小黃瓜,它插著四隻竹籤像一匹孤零零地小馬。 「啊,這個是……」幸村看到那一小包卻沉甸甸的包巾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隱約溢出的香甜不需要打開他已知道是什麼。「實在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能不能麻煩片倉殿轉告政宗殿,能得到如此的款待在下已經很滿足了,而且在下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實在不需要再特意準備這些。」 小十郎沉默了,視線別開,大概是想著該怎麼回應吧,最後他嘆口氣:「如果說,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呢?」 果然,看見幸村瞪圓如犬的雙目;畢竟一直以來所有送到他手上的小甜品向來都是冠上政宗的名諱,突如其來地轉變,不管是誰都會感到驚訝吧。 「這是怎麼回事呢?」幸村臉上寫著這樣的困惑,但始終沒有脫口問出。 小十郎也不打算回答,他淡淡道:「傘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吧。」然後將金平糖塞到幸村懷中,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那般半強迫的姿態令幸村無從拒絕。 這個時候雨勢已經大得嚇人,稍微低窪的地方甚至積起不少水坑,照理說作為主人的伊達家沒有讓客人留宿,也該勸他在大雨稍歇後再出發才適宜,但小十郎並沒有這麼做。 一走出屋簷,即使有紙傘庇護也無法遮掩由腳踝襲上的冷意,別說是衣袖了,皮膚好似也淋上一層濕黏,幸村本想婉拒小十郎送行,但對方義不容辭的態度,如果一再推辭也不好,兩人就這麼一齊走了約五十間路程。 或許覺得這樣無聲的氣氛太沉悶了,也可能只是無法控制心底的那股疑問,幸村終究還是開口:「片倉殿剛才的意思,在下或許能夠猜到一二。」 小十郎沒想到幸村會再次提到這個話題,他看著幸村,等待下文。 「在下也是能感覺到的,政宗殿應該很不喜歡在下來訪吧。」 「沒有這回事,政宗大人只是忙於政務,無暇陪伴,否則往常是不會先行離席的。」小十郎很快的解釋。 幸村搖搖頭。「不,我知道的,片倉殿也知道吧,在下可是從小時候就認識政宗殿的喔,即使是再怎麼愚鈍,在下是不可能毫無知覺。」 「真田大人……您想說的,是什麼呢?」 「這兩三年,在下一直都想不通……」幸村喃喃自語。 他們走進一條小徑,不如官道有平整寬敞的石板路,這裡盡是長滿了蘆葦、野草和不知名的白花,由於多少還是有人往返的關係,漸漸開闢出一條單人行走的小道;雖然是這麼說,其實大多數人並不會挑這一條路行走,尤其是傍晚過後,連城裡勇壯之人都甚少敢經過此地。 這是因為從這裡一直繼續向前去的話,就會看見一大片荒山野嶺,在半人高的枯草中夾雜幾座不具名的墓碑,那些都是在戰場上無人認領的屍首,所以也沒什麼人參拜,許久下來變得越發潦倒可怖。 小十郎和幸村來到一處墓地,相比附近雜草叢生的石碑,它顯得過分整齊乾淨,似乎經常有人負責照顧,石座上還放了小小一束白菊,可被雨水打落了好幾片花瓣。 幸村蹲了下來,與墓碑相視。 「館主大人在上洛的路途驟逝了,佐助也在一次撤退中下落不明,雖然在下並不想承認,可是他們或許早已遠渡三途川了吧。」他摸著已經受過幾年風雨的冰冷墓碑,垂首的陰影遮蓋表情。「然而,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在下,還飄盪在這個世上呢?明明……你們都替在下偷偷建了這座墓碑。」 「真田大人……」 「不再為世人所需的武士不是應該早日接受審判嗎?在下非常明白,只有到了這個時節才能與人溝通,對於明知道在下亡故的你們,還能得到如此招待,讓在下已經十分感激。」 「這是人之常情,不需要為此道謝。」 「不,如今造成政宗殿的困擾,是在下失禮了,這一次前來是正想告訴片倉殿,在下已經做了決定。」 「是嗎?」小十郎感到口乾舌燥得嚇人,想要說的話都開始帶著撕啞聲。「是什麼樣的決定?」 「在下,不想再叨擾政宗殿和片倉殿了。」 幸村露出毅然決然的表情,與在戰場相見時一模一樣,雙目隱隱燃燒著紅蓮火,彷彿又回到了刀鋒相向的瞬間在鼓膜裡鏗鏘響起;那時小十郎才真正意識到,幸村是認真的,絕無半分玩笑。 本來死在影秀之下,應該心滿意足的幸村在某日甦醒過來,一張開眼便發現能回去的地方早已消失了,一生手握的信念隨之碎散深處。 不管是親人或朋友都已經在戰役中失去的幸村,最初那天到訪伊達家的時候,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小十郎一直不願意去想像,可是眼下幸村所透露出的表情──那種將自己關進寂寥之籠還唯恐勞煩他人的意味,揪著小十郎的心臟隱隱作痛。 直到很久,小十郎才聽到自己聲音這麼說:「我明白了,政宗殿知道後也會鬆口氣吧。」 「果真如此啊。」雖然已經知道了事實,但是當面聽見這樣的回應,還是會讓人心底難過,幸村原本低沉的眼眉更加寂寞了。 「不,請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小十郎笑的苦悶。「老實說……打從一開始政宗大人就沒有非得敢您走的意思,對政宗大人而言,真正厭惡之人是絕不可能還讓那人進到屋內,甚至與之搭話;所以說真田大人依然是他的故友,這點絕對不會改變。」 「是嗎,如果片倉殿都這麼說,那應該是如此吧,在下也就能稍微放心了,可是……」幸村抬起頭,仰望著小十郎,一臉茫然。「在下還是不懂,自己回到世上的理由。」 「理由嗎──」 雨勢坐大了,嘩啦嘩啦地使水坑迅速流動成小溪,暴漲得幾乎成災,有一下子幸村完全不知道來到耳邊的話語是什麼,只清楚看見小十郎張合的唇型,然而當閃電直起劃過後,他知道自己是真確的聽見了,小十郎的聲音,穩重而殘酷。 「如果一直被過去牽絆的人,是無法陪伴主人上戰場的吧。」小十郎跪下來,兩手搭在他肩膀,逐漸地收緊,在溼透的衣料上刻下深痕。 兩人的紙傘都翻飛遠去,風雨肆無忌憚襲來,打在膚上生疼;幸村就這麼失去反應了,他雙手浮空,不知道該將它擺在哪個位置,呆呆看著小十郎的身軀靠上來。 「片、片倉殿……」 「萬分抱歉,這是我在很早之前就該說的話,擅自把您從遙遠的地府招來,然後這一次又自作主張的遺忘您,像這樣自私自利的武士應該立刻切腹謝罪。」 小十郎沉痛地閉上眼,擠出喉嚨的話宛如遙遠的井底傳來。「但是,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才行,在我小十郎向您正式下跪道歉之前,請在那裡好好等著吧。」 幸村眼神顫動了,愕然之中還想說什麼。 他懷裡的小包袱滾出來,一顆一顆乳白的金平糖掉了滿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它們沾在泥濘中再也無法掙脫。 小十郎的臂膀空蕩蕩地無所適從,留下的衣物被他緊緊捉在手心,還殘留著那個人的體溫卻迅速流逝了,即使如此他仍無法放開。 就像那棄置在廚房裡的;迎接逝者的精靈馬。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