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戀愛中的惡作劇(鬼円)
円堂守的惡作劇 「怎麼了嗎,円堂?」鬼道這麼問的聲音,拉回了円堂的意識。 鬼道是從一個円堂無法理解的國際展覽話題中暫停,他身上的西裝折射大廳水晶燈的鵝白霧光,全身不自覺地成為一種聚光所在,手上的雞尾酒正舉到一半──大概是要抿一口解渴吧;然後,停頓在這樣動作的鬼道,他的視線由面前兩個女人之間偏了三十度穿過來,円堂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 「円堂?」 「不……沒有,沒什麼。」円堂搖搖頭說。 鬼道做了「是這樣嗎」的眼神,他看起來還想問些什麼事,這時左邊穿著紅色低胸禮服的年輕女人開口說:「那個呀,這麼說起來,上次在巴黎的活動我也覺得主持人請得不是很好──」雖然像是對著另一位女士閒談,但是這樣的開頭其實是衝著鬼道剛剛的事情而來,於是鬼道不得不匆匆轉回了臉,接續那個女人的談話。 円堂不禁意嘆息一聲,他看了鬼道一會,之後低下頭,轉轉自己手上的高腳杯,冒著氣泡的調酒扭了扭。 円堂還是不喜歡這個地方,然而好不容易彼此才排出時間能碰面,又是鬼道的邀請,円堂並不想讓鬼道感到失望,映在酒杯裡的円堂試圖提起一抹笑容,彷彿剛打完一針玻尿酸的摩亞神像,恐怕就是不再苛求円堂儀態的俱樂部公關看了也會唸他兩句。 在還是國中生的時候,円堂並不知道所謂的世界繞著某人轉動──這個論調,因為做為那個中心存在的一直是円堂本人,當然円堂並沒有察覺,一如腕粗神經和遲鈍指數不知打退多少愛慕者,其中的明爭暗鬥可以寫出幾尺羊皮紙還不夠,而這些都是過去的罪惡歷史了,大家進入成年之後,所謂的大人社會、西裝革履、丁寧語及上下地位,以要打昏円堂一般地氣勢接踵而來,在他還拿不準進退尺度的渾噩狀態,同齡的鬼道卻總是展現超出他更多的儀態對任何人都能照顧周到。 已經不是可以只用「一起來踢足球吧」就能交到朋友的年紀了啊,如此體認簡直是打了円堂後腦勺一掌。 円堂耳邊傳來窸窣的說話聲,是鬼道在說些什麼,剛才開啟話頭的女人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一邊悄悄瞥了眼円堂,其實這是第二次了,円堂不想注意也該注意到,那眼神放得很輕,但明顯夾帶一絲厭惡,像是奇怪著為什麼這個高級會所竟放了一尊雕刻失敗的石膏像;円堂卻不像第一次發現時那麼錯愕,老實說自己說話時總有人待著一旁看著確實也不舒服吧,更重要的是,円堂不想再次引起鬼道注意造成什麼困擾。 他轉著頭四處探看,剛剛還沒有仔細注意,週圍熱絡景象像是加持了一層透明結界,大家一圈一圈站一塊,獨獨把他排除在外,這樣的感覺就算是樂天成性的円堂多少都覺得無所適從起來;眼能所見,想要找一個完全沒有人的地方幾乎不可能,直到最後円堂的視線停滯於對角線一側向外延展的陽台,因為這附近是山區又入夜了,氣溫比白日冷了不少,這個時候完全沒有人想抖擻在月光下假裝浪漫。 円堂一走入陽台冷風立刻撲上面,他「嗚哇」地低喊一聲,不虧是氣象新聞三申五令的夜間低溫,就算是嘴裡含著酒精這下子也變得冷冰冰了,但是比起前些日子好段時間的足球晨訓,這等程度根本不能讓円堂打退堂鼓,他呼吸幾口氣,冷冽氧氣鑽到肺葉竟頓時有了精神,円堂計算大約還有一個小時才會結束這個宴會,想著該怎麼打發時間的同時,有什麼人拍了拍他肩膀。 円堂嚇得聳起肩,一回過頭差點要撞上那個人,手上杯子一時失衡,對方眼明手快地替他穩了手臂,円堂一邊說「謝謝」一邊抬頭查看,男子恰好朝他微微一笑,那是即使身上穿廉價T桖也能立即走伸展台的模特兒級臉蛋,円堂還沒有完全想起這個人,男子已經熟稔地開口道:「怎麼了……守?」 怎麼這個人也跟鬼道問了一樣的話啊──最初円堂有些鬱悶的想,然後很快,他注意到對方的稱呼;円堂眨眨雙眼,「啊」了一聲道:「浩人?」頓了頓,又問:「為什麼你在這裡?」 「守……這應該是我的問題吧。」基山偏頭點向大廳末端,那裡設置了可供一人站的小演講台。 不久前主持人還站在那裡字正腔圓地介紹各種高級競價品,現在拍賣結束了,佔領那個地方的是一組五人的小管旋樂團優雅地演奏各種小曲子,而在他們上方吊掛一個版子,白底紅字寫著「陽光財團法人慈善拍賣會」。 糟糕,怎麼會忘記了,円堂乾巴巴地笑著搔頭,這場宴會的主辦是吉良家落實名為「陽光遍地」的貧困家庭募款活動,代吉良瞳子作為這次主人的基山浩人若不出面才是奇怪,只是這一次見面感覺不同了,說是變得更有自信嗎?不,不只是如此,基山似乎不像過去隱隱約約鬱抑的模樣,想來是因為養父吉良去年假釋出獄的關係吧。 円堂去英國之前和基山還算是很常以手機聯繫,直至離開日本後忙著拼出甲級聯賽的成績,國內朋友就較少聯繫了,不過當然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許消息傳到円堂耳邊,尤其當那些朋友們的家世背景大有來頭時,想要完全不聽見反倒困難,仔細回想鬼道來這裡之前也有提過或許會遇上基山,但円堂那時滿腦子轉著又要應付這種場面很傷腦筋,主辦方名字就一直壓到了後頭去,一時沒想到。 「我都沒注意到你是什麼時候回國的,是跟鬼道……一起來的嗎?」基山注視円堂的西裝,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這套英式剪裁的西裝不適合円堂。 円堂靦腆地笑道:「嗯,我在英國的賽季告一段落了,前天剛回日本,但是鬼道說今天不能缺席,所以……」円堂想起剛才那番場面,甩甩頭,改口說:「你在這裡沒關係嗎?對客人招呼之類的──」 「已經結束了。」基山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我看到你快睡著的樣子,所以忍不住跟過來看看──啊,這個,可以嗎,分一點?」他指著円堂手上的杯子,果紅色調酒裡面還剩下一半。 「喔,嗯……那我去換個……」 円堂邊說著,邊舉起杯子,他在找附近走動的服務生,這時基山抓住他的手腕。 「浩、浩人?」 基山稍微彎下腰,從円堂的角度能清楚看見他的睫毛,不如女孩子那種捲燙的程度,只是相較一般男人那也是個精緻娃娃了,這麼個漂亮的人正不客氣地把他喝過的雞尾酒一口氣喝完,円堂傻愣愣地張著口,連基山什麼時候放開他的手也沒查覺。 「怎麼,發起呆了……難道,是我忘記說謝謝生氣了嗎?」 「不、不是。」 「那就好。」基山假裝沒發現円堂的害臊,自顧自地說:「我啊,光在周邊晃一圈,就連碰杯子的時間都沒有了,幸好你在這裡才能休息。」 「說是休息……我只是,對這種地方不太善長才躲到這裡而已……」 円堂的話越說越含糊,到最後一個字早早收到嘴裡,那種對於自己立場完全喪失信心的模樣讓基山輕輕皺了眉。 然而,基山沒有指出這點,也不打算安慰円堂,只是故意帶著笑說:「這裡本來這就是方便大家互相『聯誼感情』的地方,難道說你也有想特別交好的對象,才會煩惱嗎?」 「哎?不、不是那樣的啦……」円堂雙手隨意揮舞著比劃。「我……我只是覺得如果能搭上一些話題還是比較好。」 「話題?」 基山發現円堂的目光放到了他後邊某一處,基山回過頭,順著円堂的焦點一下子就找到以鬼道為首的集合。 「嗯──原來如此,東澤家的小姐跑到那去了。」 即使相隔好幾公尺,東澤千金那身性感火紅色曲線仍像利爪似地到處張揚,關於那個女人的傳聞不只有基山知道,她想賣鬼道家人情的動作之大可是眾所皆知,假若可以順理成章當上鬼道年輕主人的太太更是再好不過吧;畢竟是以這樣目標前進且自豪的女人,即使鬼道身邊不乏一些虛虛實實的花邊新聞,她依舊能從中挖掘出真正有阻礙性的情敵,其敏感度可不輸給十一月寒流犀利,基山馬上能想像她翹起紅唇冷眼下勘露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果然向來對這方面憨厚的円堂也是會不免退縮了。 円堂乾笑著說:「反正,結束之後,也是能好好休息啦。」 「可是,不會想『現在結束就太好了』這種事情嗎?」 「就算這樣想也沒辦法吧?」 「不,如果守這樣想的話,這時候乾脆去做一些──嗯……該怎麼說呢……」基山摸著下巴,他想得當然全不是什麼好事,以至於円堂湊上來的好奇眼神使他有種幻化成蛇誘惑夏娃吃下蘋果的罪惡感,他開始想該用什麼方式降低計畫的惡劣程度,好讓它有效又在普遍級範圍。「你看,比如唉呀地,不小心把酒潑到鬼道身上,然後用清潔襯衫為由,偷偷離開怎麼樣?」 「啊?」円堂瞪圓了兩眼。 「哈哈,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浩人!」 「那麼,試驗另一個方法如何?」 「另一個方法?」円堂語帶懷疑,剛才基山的玩笑多少讓他有了防備,但是想到假如真的可以順利的提早結束這個活動,便不禁露出認真求教的樣子來了。 「我可以告訴你喔,可是,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能亂動,可以嗎?」基山慎重地說。 円堂疑惑地注視基山,為什麼不能動?他想這麼問,基山卻明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円堂想了想,還是點點頭同意了。 因為答應了這個要求,一開始基山積極靠過來時,円堂沒有任何異議,這麼近的距離一看,基山的肌膚像雪──是比雪還要蒼白,白得有些病態了,但是與之歧異的是那雙如同春天森林綠蔭的眼睛,當翠綠色的底反射出光彩,連最美的玫瑰恐怕也會輸給這樣的葉色。 円堂呆呆地望向那雙眼,彷彿觀察某種未知的世界,然後他察覺基山的呼吸不知何時已近得吐在自己唇邊,円堂「咦」地吃了一驚,他想退後,基山更早一步抓住他的肩膀。 「浩、浩人,你……」 「噓,暫時這樣,暫時這樣一下下就好。」 基山的聲調沉得有點微妙,半是玩笑半是円堂想不透的低落感;他們現在的距離實在太接近了,哪個人要是不小心推了他一把就真的會碰到基山的嘴巴。 就是這個時候,有什麼玻璃摔破的輕脆聲響從基山後邊傳來,緊接著基山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退了好幾步,円堂這才鬆了口氣,他彆扭地朝基山看去,原來以為是自己走開的基山,其實是被人拉著後領子一路往後退,直到一處散玻璃落碎片的地板。 「萬分不好意思啊,基山先生,剛才我不小心弄掉了杯子,請你過來看看,希望沒有弄壞你們的地板。」鬼道放開基山,笑得異常客氣,眼窩深處卻像找著了殺父仇人般囤積大量陰影,周圍女士們小小發出驚嚇的聲音,不知道是為弄破的杯子還是為鬼道難得顯露的粗俗舉止。 「呀,沒問題的,我這邊向來服務很周到……」基山也勾了個營業用笑容送給包含鬼道在內的所有人,他整理了剛才被突然扯開的西裝外套,根本連喊都不需要喊,負責打理場地的服務員頭都不敢抬一下,早無聲無息的處理碎屑殘骸。 就各種面向來說這反而使雙方陷入更深一層的危機。 能被邀請來這個宴會的上流士紳淑女再不懂看場面,也能嗅到這個氣氛要是太過拘泥一不小心就會讓吉良家的場子從「有點尷尬」進入「顏面喪失」的階段,因此一時間的停頓很快就結束了,當管弦樂再次揚起和樂融融的曲子,大家識相的該聊什麼的就去聊什麼,沒有人肯自告奮勇介入那兩個人之間的視線交流。 除了把這一切全部看在眼裡卻似乎不太適應狀況的円堂。 「有……鬼道?」 現在的鬼道總有種危險味道,下意識地円堂產生示弱的口氣,但不知是哪裡摸到鬼道的逆鱗,那張集所有理性知識的俊挺五官原先支撐的嘴角忽然垮了大半。 「円堂……」鬼道張開口,又閉上,之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說:「回家吧,守。」 鬼道有人的惡作劇 鬼道從埋頭研發皇帝企鵝四號的中二年紀,漸漸長成能跟鬼道老家長論公辦事平起平坐的繼承人時,就是當年羨煞眾帝國子民的紅丹色披風也都褪了染料,躲在令人遺忘的櫥櫃深處再難回想足球場上被風吹得颯颯響的半分衣角,若不是他身邊還總連繫著円堂守這位旅外足球選手,恐怕誰都無法相信眼前衣冠楚楚的鬼道有人過去是在球場對其他隊員呼來嚇去的中央司令塔吧──儘管某方面而言,他如今仍然是一座「司令塔」,只是難免已不是那麼可以隨心所欲發號施令的角色了。 「──所以說,鬼道先生覺得怎麼樣呢?」有個女人向鬼道如此問道。 鬼道笑哼出一聲「嗯?」,收回本來游移在眾人後方的餘光,花了一兩秒回想女人剛才說到哪哩,爾後他做了個淡淡的笑容。 「當然,我想妳推薦的設計師肯定是有一個水準。」 女人一聽,微嘟起嘴唇,嬌嗔的說「就是說嘛,那人真不懂欣賞──」,其他人紛紛調笑著附和,然後侃侃談到今天的展品上,又是一陣觥籌交錯。 類似於這樣的談話就是應該要習慣的鬼道也開始覺得有點煩了,他喝完自己手上的雞尾酒,感覺時間也差不多該是離開這個社交團體的時候,他沒有大動作抬起自己手腕確認錶上時間,只是偷偷瞥向隔壁一位男士的勞力士,果然距離他們隨意閒談開始已經過了將近三十分鐘。 鬼道並非沒察覺円堂離開他們的談話圈,如果可以他絕不想讓円堂就這麼走開,但那時他不方便要求円堂留在他身邊,況且東澤家小姐暗地裡頻頻幾個小眼神小動作,要是円堂還不自覺甚至是傻傻待在原地忍耐,恐怕鬼道自己是會先忍不住成為向女士擺臉色的那個不得體男人。 於是,一旦查覺交際時間能夠宣佈結束,鬼道目光便迫不及待地朝円堂走去的那個方向探詢,他不想再裝作沒注意到円堂看著他時的視線,他希望円堂已經接收到他的意思,他想和他分享剩餘的幾個小時獨處。 可是,這回円堂注視的人卻不是他。 發現基山浩人的存在時,比起其他什麼綠光罩頂想法,鬼道第一時間是責怪自己的,他暗自懊悔這之前果然不該抱持僥倖心態。 前天向円堂說起吉良家舉辦的邀請函,円堂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鬼道認為円堂許是對基山情誼不如過去了吧,也就不需要再這麼戰戰兢兢防備,所以在希望有円堂陪伴的情緒中和有這麼點向基山炫耀意味的情況下,鬼道帶上円堂出席這次拍賣會,卻是沒算到基山敢這麼大庭廣眾厚臉皮倒貼。 鬼道不是沒能看出基山作戲的樣子,可是他沒辦法多想──也儘管沒辦法多想,鬼道還是有一定的理智,在他決定摔破那只玻璃杯子時,鬼道就知道自己今天的魯莽會造成多少閒言閒語,但他之所以還要去做的原因,是因為他更加知道如果不去做他將天天在午夜夢迴時為之扼腕,怎麼沒當場掐了基山浩人那隻白斬雞的脖子。 出糗和遺憾之間,鬼道選擇了出糗。 所以,他摔了杯子。 然後,拉著笑臉,大步流星的往朝基山和円堂的方向走了過去。 這年鬼道二十八了,在商務上還是時常被層峰那群老頭子們稱為毛沒長齊的黃毛小鬼頭,不過即便是這樣的小鬼頭,拜心智年齡比同齡人老成所賜,許多面臨社會的或是自身的不明白之事,鬼道只要多仔細想一想能夠多少有些許領悟;也就是在這時候,鬼道對於自己把円堂放在心中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以及對於基山浩人這個混帳為什麼總有種莫名奇妙的厭惡有了一個新體悟。 在雷門國中那個円堂、鬼道、豪炎寺三人稱做為「BREAK」的鐵三角年代,鬼道和円堂越走越近直至互訴情意後,最為讓鬼道芥蒂的始終不是在他們之間來來去去的豪炎寺,而是那時遠在關西家業學業兩頭忙碌的基山浩人。 若要說為何,一方面是因為基山有著和鬼道相似的家世,一方面則是來自於円堂與基山那個友誼建立過程是鬼道幾乎沒有參予到的,那對鬼道而言就產生出無數無法掌控的意外因子和嫉妒。 円堂那個足球笨蛋對人一向是自來熟,可是就連從小到大的玩伴風丸一郎太也只是稱呼其性爾爾,沒想到碰上基山浩人後,不倫於公於私便總是「浩人說」「浩人他啊」;每當聽到円堂這麼說的一瞬間,鬼道就覺得自己回到了那青澀無比的中二年紀,因為荷爾蒙波動導致的衝動易怒,以及同儕間的競爭心態像千萬隻皇帝企鵝在他的心坎處毫不留情的來回穿梭──他向來是忍住了,他以為能夠永遠不在意,然而上天就像要嘲諷他的自大般,今天一直以來彬彬有禮的笑容終於是在這個時間點上沒辦法掛在嘴邊,只能咬咬牙,對那茫然無措的円堂說:「回家吧,守。」 鬼道不能否認,那句話的潛在意思是「除了回到我這裡,哪裡你都不准去」的露骨命令,此時此刻他才不在乎其他事情──諸如聽見基山浩人在他旁邊掩嘴「呼呼」竊笑了兩聲,極不客氣地點出鬼道的幼稚之處。 擔任鬼道座車專屬司機的是個年屆五十頭髮已有些斑白的大叔,他可以說是看著鬼道從小蘿蔔養成大野狼的長輩,一聽鬼道比預定時間要早吩咐他備車,現下還死拽著円堂手臂進入後座,這個老班底心底就有點譜了,待主人入座,他立刻昇起高級房車內的間隔窗,兩眼直視前方,打定主意除非呼叫鈴響了,否則今晚只專注在汽車方向盤和前方車流量情況即可。 不過,老司機那個防備防得可不是什麼「後座的老闆嫉妒氣憤之下掏出三十公分怒衝H車震模式」這種事,他單純只是希望鬼道的忿怒值可以從MAX狀態慢慢冷靜下來罷了;是的,在外人看來,鬼道是在憤怒著,儘管他自己沒有完全察覺。 事實上,鬼道的心情並不能以「憤怒」概括,他是失落的、挫敗的、不滿足的各種灰色情緒總合體;現在的鬼道極其希望將円堂拴在自己身邊,更近更近的貼緊,好像紅石榴的果粒一個挨一個,沒有任何空隙可介入,那不是能用做愛就可以到達的層次,況且在這種心情下誰還有那個興致呢。 可是,一直到車子發動了,鬼道始終都沒有放開円堂。 座車內窗戶皆裝有特殊隔熱紙模,從外頭是無法看到車內的情況,車內卻可很清楚看見外頭動靜,車子以平穩的速度駛離吉良私人產業土地爬上高架橋,國道兩旁的燈影如加速的俄羅斯方塊一片片飛過車窗。 鬼道不知道自己該從哪一個點開始和円堂討論,他們是成人了該要像個成人一樣處理關於一些感情上的磨合問題,然而円堂對於這方面的遲鈍已經到了能使人的口才技巧降低為零的程度,或許乾脆就這麼默不作聲的帶過去也無不可;本來鬼道也就不想再回憶起基山浩人那般靠近円堂的畫面,自欺欺人的裝作不知道可能還是件好事。 到了這種地步,鬼道可以說已經有些自暴自棄了起來,円堂卻似乎知道鬼道心中的那股黑暗漩渦,他將自由的另一手覆蓋到鬼道手背上,彷彿要把他從那漩渦中撈回來。 「對不起。」円堂囁嚅說。 鬼道感受著從円堂手心傳來的體溫,有這麼一瞬他感覺這就是他們第一次牽手時那麼溫暖,可他卻沒卸下心防回話,有很大的部份不得不承認是鬼道在對自己賭氣;因為他感覺円堂實際上並不知道自己該「對不起什麼」,十之八九只是因為覺得情況不妙就胡亂的先道歉,鬼道可不想接受這種沒誠意的歉意,可是當円堂紅著臉又接著說:「就是……那個,對不起」時,鬼道忽然有了新想法。 円堂的雙眼好像塗了膠水,視線緊緊黏死在房車的深藍色地毯;與此相比,鬼道火紅的目光在昏暗的車廂內顯得特別熠熠,鬼道靜默了片刻,剛開口說:「你啊──」就聽見円堂「唔」了一聲很是無辜的味道,往常鬼道很容易就會心軟了;但這回他沒有安撫他的不安,只是接著說:「該不是……刻意裝做不知道配合著基山演戲吧?」 円堂輕輕搖頭。「不……不是。」 「不是嗎?」鬼道立刻質疑。 円堂低下頭,一手掩著臉。 「剛開始不是……」 「也就是說『之後是』囉。」 「對、對不起。」 這次円堂的連另一隻手也加入掩面行列,那傢伙要是能夠,肯定很希望現在就這樣陷入牛皮座椅當中吧。 円堂沒有再多說什麼,他也難以再多說什麼。鬼道剛才在腦子裡不停轉啊轉的煩燥想法頓時發現出口,全部齊飛出了腦袋,鬼道有點好氣又好笑,但他盡量把那些複雜情緒先吞回肚子,也不逼円堂真正的全部從實招來;他感覺自己好像懸開蓋子的汽水瓶,胸口中的一股鬱悶消散不少,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是更加喜歡這樣的円堂。 或許讓一個向來是以誠實為人生原則的傢伙學會欺騙也不是那麼壞吧,鬼道不禁如此想。至少他不會覺得自己是唯一幼稚的那個人。 基山浩人的惡作劇 「姊姊,這個讓我代妳出席可以嗎?」 基山浩人手上拿著一份塑料資料夾,對著剛從走廊進入和室的吉良瞳子這麼問道。 瞳子剛從公司下班,肩膀還側揹著新款香奈兒桃紅色皮包,對於基山沒頭沒尾的請求卻不感到困擾,她是個一點就通的幹練女人,稍微把最近的幾個事情想了想,很快便知道基山希望的是什麼。 「是可以啦?」瞳子側著頭問。 這個問句尾音雖然上揚了,可是實際並沒有太多質疑成分,基山怎麼說都是瞳子親自照料過不少時間的孩子,瞳子知道他不會是那種空口說白話的人,如果開口就肯定有能力把事情做好,只是一直以來,瞳子都認為基山不是喜好勇於浮出檯面的領導者類型,就是現在為吉良貿易工作的南雲和涼野都比他搶鋒頭多了,於是瞳子忍不住對基山這次的目的有些好奇。 然而一收到瞳子話中許可的基山,只是綻放一抹好看的笑容,然後輕聲說著「謝謝」,並沒有想解釋的意思,瞳子也就只好按捺住了。 其實正如瞳子對於基山的印象,基山確實並不喜愛時常出席名流社交圈的活動,不是基山不擅長交際,當然也沒有什麼特別厭惡的原因,只不過──基山想起了円堂守,這個世界或許只有跟他在一起時是最為舒適的吧。 那個指得不是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聊聊運動踢踢足球的程度,基山對於円堂是心動的,剛開始基山喜歡円堂笑容燦爛描繪夢想的樣子,然後是円堂邀請自己一起踢球的表情,總是那麼的帶著光彩明亮,恐怕即使基山身邊沒有半個人願意陪伴了,他仍然會在那裡等著自己。 円堂說:「快過來吧,浩人。」 那樣的話語,即使是分別了,也在夜闌人靜時分,從腦海深處繚繞到了基山耳際難以消散。 那時的基山不知道是否該告訴自己這就是「愛」,在他兒時還待在陽光育幼院那會,他的情感幾乎是圍繞在面對自己興趣時流露出的本能喜歡,對於姊姊和老師們的尊敬,然後是對於養父的感恩及服從;真正開始在意起所謂的同伴、朋友、情人,是從円堂的身邊學習而來。 對円堂的感情就這麼植入基山的心底,雖是緩慢成長,卻像爬牆虎不知不覺將他整顆心團團纏繞,意識到的時候往往已經來不及隱藏,搞得當年基山身邊的副隊長八神玲名看到他時,眼神都有某種敬謝不敏的意味,而這年做為基山秘書的綠川龍次更是不客氣地把他時常在看的皮夾「啪」一聲拍掉,神情肅穆,毫不諱言道:「千萬別讓董事會的人看到你對著那裡面的照片笑得這麼噁心,如果他們跑來問我原因,我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基山不至於是個厚顏無恥的男人,被人明白這麼一說,也只能倖倖然該收好的東西就好好收回去了。 畢竟,那個老是對他笑的少年現在是站在鬼道身邊的。 這些年,鬼道那方顧慮種種社會觀感問題,還沒有特別公開他和円堂的關係,鬼道家就是重點栽培了鬼道有人這麼個繼承者,相對於基山個人和吉良家的關係,鬼道父子之間的聯繫那是更緊密深刻,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勢必得等時機安排妥當了才好公諸於世。 基山對此時常不平衡,他覺得如果他能比鬼道早點認識円堂,早點向円堂告解心意的話,現在他肯定能比鬼道更好的保護著円堂。 然而,那最後的最後終究只是白日夢罷了,現在即使円堂發現他的悲傷靠過來,拍撫他的肩,憂心喊著「浩人」「怎麼了,浩人」,最終円堂還是會回到鬼道那裡去。 円堂和鬼道過去的那段時間是基山永遠的隔閡,不論以後有多少天過了多少年,它就是會霸道的橫在那裡,每每想起基山總要懊惱一番;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麼樣呢,未來的日子基山還是得繼續跟時間耗著。 基山是在替瞳子整理拍賣品程序時注意到賓客名單上出現鬼道有人的名字,鬼道的名字出現在吉良家邀請函中已不是稀奇事;前陣子才被財經雜誌稱為掌握日本未來政商命脈的三大家族鬼道、財前、吉良,儘管他們在某些領域上彼此有所競爭,平常社交仍是時常互有往來。 這次特別引起基山注意的原因,是因為他想起這個月是英格蘭足球甲級聯賽球季結束的時間,那個遠在他鄉奮鬥的円堂難能有休假,一有空應該會盡快抓準時機回日本才對。 那麼,這時候收到邀請的鬼道會不會也帶著円堂一起來呢? 基山決定賭賭看這一點。 基山聽見門口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然後是吉良瞳子套著拖鞋穿過走廊的腳步聲,基山知道瞳子回到家後總是習慣先到和室替許久以前去世的弟弟上香,所以他事先帶著拍賣會的資料在和室等著瞳子了。 向來把基山當作親弟弟疼愛的瞳子,不負期待一口就同意了。 那天,基山在詢問過吉良瞳子的意願,獲得許可後本來要先離開了,可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頓下了腳步。 基山心中有些鼓譟,他壓抑那些騷動,回過頭,像隨意提及一般地說:「對了,姊姊……」 瞳子邊放下肩膀上的皮包邊應了一聲:「嗯?」 基山接著問:「那天,我可以帶一個人去嗎?」 「你是說女伴嗎?」瞳子略微驚訝的揚起雙眉。「可以呦,但……是哪一位呢?」 「這個嘛……」 基山淡淡地帶笑。 「我想,東澤家的那位小姐應該很適合。」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