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魔物我們站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風雪像南極翻滾的浪花,將我們的腳步拖曳至結了冰霜的湖水邊,我所穿著的防風厚衣,幾乎抵擋不了北風的嘆息,我支手擦擦額頭和鼻子,在帽沿與高領間露出的部分,只能依稀感覺的一點點觸覺,啊,我已經要凍死了嗎,忍不住心裡面嘀咕,出乎意料的卻不敢到一絲恐懼。 我瞇著眼睛,望向遠方的地平線,那兒如同宇宙的盡頭,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消失,只有皚皚白花,我想起兒時從母親收到聖誕節禮物,雪花在透明的水晶球裡翻轉滾動,然而那只是一瞬間,我已經從回憶中回過神了。 我轉頭望去,原來還在身邊的幾個夥伴,不知不覺消失到何處,我眨眨眼,那消失的恐懼才終於浮現心頭,或許人將死的時候,都不喜歡孤獨一人吧,如果非得死不可…… 我想到這,阿叔結霜的鬍鬚,陡然從一陣風中抖擻著,我看見阿叔在那灰濛濛的世界──我唯一所能見得到的範圍之中──露出了整張沒有血色的老臉。 「只……你……嗎──」阿叔沙啞的聲音勉強在風中拍動到我耳邊,我頓了頓,才知道他是在問我是不是一個人,我連忙點點頭,但不知是不是我凍壞已久,脖子僵硬地,不知道究竟是否真的點了頭,幸好阿叔這時已離我只有三四步伐,大概有收到我的意思,他眼神放到我後方,推推我的背要我繼續向前。 我們能去哪呢?我甚至連呼吸的力氣都感到精疲力竭。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絕望,阿叔改為搖晃我的肩膀,大叫:「看──」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一望。 竟能依稀看到一座灰白色的城堡影子。 從這個距離望過去,城堡就像手掌上的小玩具。 「走……快!」 我無力的小腿不停打顫,我想告訴他我沒辦法再繼續走了,可阿叔只是不停催促我。 我的肺葉裝滿冷冰冰的氧氣,彷彿裝滿兩顆大冰塊,讓我錯以為自己沒了呼吸;阿叔從我的背後走到前頭,當他放棄在我耳邊大吼,離我越來越遠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急。 走啊!我對自己說。 快走啊!我說,終於奮力踏出第一步。 那如同某種驅動身體的咒語,原本僵硬無比的關節化了開,第一步之後第二步變得順利許多,漸漸我找回自己踏在雪地中的雙腳,像是嬰兒抓到走路的訣竅,一步一步一步向前走,追上阿叔的背影。 那座城堡相當高大,當我們離那座城還有些距離時,城堡邊尖尖的塔頂已拉高不少,穿入棉絮似地雲層中無法看清楚,直至我和阿叔走到城牆下,必須將頭仰得要翻個跟斗的程度,才能見著城牆上的垜口。 城門佈了滿滿雪色,我手臂一靠上前,幾片雪便啪搭啪搭落了下來,露出白衣下原有的鐵灰色,阿叔朝我「嘿」地叫道,我也同時張了張嘴不自覺發出一聲「啊」,遠遠看不出,走近瞧才知道這城門竟早打開一點足以一人通過的小縫,原先我還沒有考慮過該怎麼進去,只是抓著飄渺的目標才選擇走向這座城堡,我猜阿叔也八九不離十知道,當巨大的城門沉沉置在我們面前時,應該是敲響喪鐘宣佈我們將被拒於門外死在這場災難之中,卻沒想到這般容易找到了入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對我們來說自是最好的結果。 我和阿叔側身擠過城門,外衣擦過鐵門發出細微刷刷聲,我心中陡然不禁覺得放鬆和好笑,過去的我恐怕沒想到某天我會因為能走過一扇門感到安心。 當我們靠著這小小門縫進入城內,風雪也從這條門縫呼呼吹響,在泥色的石磚地板吹出一大片扇型的雪地毯,因為未緊實關著門,城內積了不少雪塊,儘管如此相比起外頭,這已經是舒適如天堂的角落了。 城門接壤巨大的空間,我花費好一會兒時間習慣光線變化,依靠後頭的微弱光線辨認出哪處是屋頂哪處是牆角,我在心中略微量算,這個地方大約有五六層樓高,寬度足以八個人雙臂敞開並走,兩面牆每隔數步皆設一盞燈,可惜沒有人能為這些燈添豆油了,徒留盞盞空殼躲在深不見底的地方──應該說這條深長的走廊。 我呼叱出的一團霧很快消失在寒冷的空氣,阿叔聽見我那像嘆息一般的吐氣,不住和我對看了一眼,大概他也在確認是否應該要走下去;可這樣的猶豫只是幾秒鐘,我們都知道除此之外,根本無從選擇,即便這裡真有什麼妖魔鬼怪,那也不比外頭的大風雪更糟了。 我們幾乎沒什麼力氣能浪費在討論疑問上,只能繼續往前走。 我倆的腳步聲回盪在走廊左右,發出啪擦啪擦的聲響,雖然從外觀就可知道這城堡有多巨大,卻沒想過光是走廊便花五分鐘有餘才總算越過第一個門廊。 頓時,我眼前的視界往兩方敞開,如同闖進另一處不可思議的佈景中,雖然這個地方同樣沒有人聲氣息,可這與走廊清冷不同,地板鋪設玫瑰色絨毯,仔細看還編織繁複的圈紋,一圈蓋著一圈,猶像水池面地漣漪,在紋理中心抬頭便能看見如巨型水母般地水晶吊燈,靜悄悄俯瞰大廳,這壯觀裝飾以往我只能從外國雜誌見著,就不用說其他杯盤刀叉的小細節了,肯定都是精緻美妙吧。 「哈……」阿叔不知是笑了還是在嘆息,他擺擺頭呢喃道:「你說這是夢……嗎?」 我卻連一句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打從我張開眼睛,垂死在風雪的邊緣時,就已無數次問過自己,這是夢嗎?想到外頭的風雪──想到我自小到大生長的地方幾乎不下雪,如今卻染了滿身白霜──我又轉頭看看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城堡;再來還會有什麼,我似乎也不會太意外吧。 然而老天似乎就是想趁這個機會試探我的底限。 「吼呼──」一聲劇烈的響音欲要貫穿我的耳膜,我忍不住遮住兩耳;一旁的阿叔避不及,整個人大大抖了抖。 「怎、怎麼回事!」他壓著嗓說。 我不自主吞了口口水,向他搖頭。 吼聲並沒有停止,聲音似是某種動物的吼叫卻又沒有任何情緒,像颱風鑽著窗戶的小細縫,只是逕自壯大自己的身形,轟隆隆響,惱人地在石牆間交錯迴盪,我不得不費了好幾分鐘注意四周,才漸漸能判斷出聲音來源是從對面的一條走道傳來。 那裡大概接通外頭,可以看到盡頭一片亮光,只要什麼東西靠過來絕對一清二楚,幸好那聲音還有些距離,我們趁此躲在一處置物櫃邊等了半晌,幾秒間都是心驚肉跳,然而仍然沒見到半個可疑影子,奇怪的吼叫聲倒是持續不斷,時大時小,仔細一聽,當中還夾雜碰撞或拖曳的聲音,更顯可怖。 是什麼怪物在走動嗎?我要自己別害怕,努力往那條走道瞧瞧。 「嘿,你要做什麼……!」阿叔拉住我的外套下襬。 我還未開口回他。 突然之間,耳邊轟然巨響,地板震盪得難以站穩,幾個小石子與灰塵刷啦刷啦,敲在腳邊或是頭頂,我撞得滿臉灰,阿叔也因此咳了好幾聲。 地震維持了好幾秒,我好不容易才把雙眼沾染的塵埃粗魯抹掉,隱約能看著前頭小道暗了下來,我心底大叫不好拉著阿叔翻身滾到桌底下,待阿叔藏好,我身子才擠了半分,雙腳都還露在外頭,那龐然大物已衝進大廳。 然後,又是「碰」的巨響,那莽撞的大東西幾乎半鑲在牆壁上,整面牆凹了個窟窿。 我和阿叔趴在地板屏息觀察。 這頭「猛獸」相貌與我想像中的滿身毛怪或是野生肉食性動物不同,要說擁有人的四肢,更準地應該是如猩猩一般上肢比下肢長並且駝著背,然而即使如此,這大東西竟然仍快要頂到天花板,照這大小,恐怕他一個手掌就能把我抓起來玩了,此外他像彈塗魚似地皮膚也駭人,夾著幾塊或深或淺的斑點,表皮泛開一條光,全身沒有半點毛髮,光溜溜地怪可怕。 這巨物撞了牆沒死,我能清楚聽見他呼叱呼叱地喘息;此時,兩條影子被撞壞的出口迅速靠過來,我轉頭定睛看,呼吸一窒。 是人!是兩個人! 那在過去大城市中,早已看膩的六十多億的熟悉身形和走路姿態,居然在這時又能遇到,我準備站起來朝他們揮手大喊;卻突然被壓了回去,阿叔食指豎在嘴前要我安靜,眼神飄了飄,示意我再觀察一會兒。 阿叔的顧慮是對的,當那影子走近,更能清楚看到對方的樣子時,便可發現他們有股說不出詭譎氣息,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極為緊身,料子硬實似皮革卻幾乎不反光,除了腳上的中筒靴,他們從下到上──從兩腿到手指都裹著衣料,彷彿打娘胎就帶著這身皮衣蹦出來,但更奇怪是衣領的樣子,如項圈繞著他們脖子,這項圈上是塊半圓形的玻璃罩,將他們的頭顱完整蓋住,儼然就是出發登月的隔離用頭盔。 幸好玻璃罩是透明的,我能看見他們樣貌確實與常人類無異,應該不是什麼火星異形的宇宙人降臨地球。 這兩人相伴走著,身高差距半顆頭,一高一矮同時距大怪物還有幾十步前便不再靠近了,或許是忌憚什麼,兩人對看一眼,其中一人咭嚕咕嚕說了什麼,另一人也咭嚕咕嚕回他了些什麼。 我的外語極差,以前國中英語除了可以死背單字的考卷外,文法口說沒個能及格,還好國外電影和實境秀倒沒有少看,是以我能聽出他們的語調既不是日文或韓文也不是英文,當然更不會是中文,有些轉舌音和字音有些像義大利還是西班牙,但要我準確說是不是就不行了。 我因此轉而研究他們的輪廓找點線索,卻依舊被矇得團團轉,原本看他們黑髮黃皮應該是像黃種人吧,然而他們卻有黃種人沒有的輪廓深度,可要說是白人又還不到那個味;當然這世界上的人種要一一細分是多不勝數,如同歐美人看亞洲人總是一群猴子樣,分不清哪國是哪國,我這亞洲人看歐美人也是只能數數幾頭大白熊而已。 有好幾分鐘,我忘了飢寒光顧著分析,那兩人一人一句也還沒討論出個底,大怪物見此好像不甘寂寞了,由喘息改為一聲嚎叫,奮力打斷我們各自的思緒。 他們霎時噤聲,我和阿叔也趕緊壓低頭龜縮地板,假裝自己只是個人型擺飾。 與此同時,轟隆聲劃開寂靜,震得地板一跳一跳,灰啊石子一陣陣亂灑,只聽怪物渾厚的叫聲和周邊玻璃銀器吭吭噹噹地相撞亂飛,比方才出現時還要叫人心驚膽顫,我摀著嘴就怕吭出點氣音,也不知這亂烘烘過了多久,耳邊盡是怪物時強時弱地吼叫,沒法聽見那兩人有沒有再咕嚕幾句或是發出聲來。 我不禁回想剛剛他們有沒有攜帶武器,雖然腰和大腿好像裝備了幾個腰包或口袋的東西,但不能確認是不是真有自保道具;我知道自己有了私心,比起那巨猴子,我對這兩個「貼心的」身形和更近似人類的樣貌還是較有親近感,最重要的是他們有語言,即使我不懂,然而只要知道他們是能溝通的,這可比什麼都要令人安心。 我心中暗自希望他們能擺平這混亂,過會兒或許能跟他們交流交流,看他們樣子肯定是有個什麼紀律組織的當靠山,這幾天寒天凍地的奔波已經快讓我耗盡一生力氣精神,實在想找個好地方休息,現在不管是誰,只要肯施捨我塊竹蓆和碗米飯,我說不定會當場痛哭流涕宣誓效忠。 我這方胡思亂想地盤算,即便週遭可怕的陣仗還正唱進行曲,我已壓根篤定今天是天塌下來輪不到我頂,但世事總是難以預測。 我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啪」地,頭頂上的桌子斷了兩半。 我本能翻身,勉強避開就要壓到身上的桌板,可上半身還沒爬起來,竟往下跌了去,來不及出聲,頭重腳輕地摔了地,頭骨發出西瓜碎裂的聲響,頓時眼冒金星,我痛得唉唉叫,罵了好幾句粗口。 等能好好喘口大氣,趕緊檢察後腦杓,還好沒有破皮出血也好像沒哪兒奇怪,就是一個勁的悶痛,恐怕過不久就會腫一塊了吧;但此時此刻比起腦震盪,還有更讓人擔心的事情。 我望向剛剛掉下來的地方,大概有一層樓高,原先是地板的地方這下要稱作天花板了,我萬萬沒想到這城堡還有地下室,可能是剛才一場粗魯暴動,導致老舊壞損的部份坍塌成洞,現下洞邊還有幾個石塊正不停掉落,也還好沒有其他東西再掉下來,要不我可要被砸成人肉餅。 我想到這,眼睛朝上一瞪,忽然感到不妙。 為了擺脫這股不妙,我盡量拉高注意力傾聽上方的動靜,卻久久只能聽見遠處幾個碰咚聲。 沒有巨怪也沒有奇怪外國人的聲音。 難道他們走遠了?那麼阿叔呢? 我心底有些慌,左右走了兩步,顧不得其他,我大叫:「阿叔!」 沒人回應。 沒有任何聲響。 等了幾秒,我不死心再叫了一次:「阿叔!」隨後又「喂──!」地大喊。 「ㄟ」的尾音在這地下迴盪,漸漸小聲,直至完全消失。 只有我一個人被留下來,我意識到這點,連忙觀察兩方是否有通路,但沒有燈光幫助,我只能對著黑暗乾瞪眼,什麼也探不著。 我捏緊手,試圖讓自己冷靜,我往前走了一步,毫無預警地雙腿一軟,跌坐地上,我這才發現我比我自己想得還要慌張;本來就因為缺水而口乾舌燥,更是喉嚨要凍壞地又寒又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