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海上的流浪者當我們好不容易一起看見滿天星斗的夜空時,羅勒卻要死了。 羅勒向來是個有潔癖的人,每次我洗完手遞給他一杯咖啡,他依舊會抽出放在褲袋裡的隨身手帕,前前後後邊邊角角仔細擦拭一遍。 這個變態固執狂如今卻安安靜靜地任憑鮮血噴濺他滿頭滿臉沒有半點怨言。 羅勒已無法說話,一個呻吟都沒有。 意識到這個事實,我壓著羅勒脖子的手有些發抖。 溫血漸漸變冷了,頸動脈完全裂開了吧。 如今即便我把手指插進那深黝黝地血洞,也無法制止噴得如市府廣場水池的血注。 像這般看著人死去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雖然我經常游走在非法行當裡頭,或是工作,或是被迫工作,也知道有人因工大小傷殘,不過真正能碰到死人的機會不多。 我們不隨便殺人,因為處理屍體的程序麻煩又昂貴,台灣地窄人稠,多小的秘密都難藏,惹來警察只是遲早;一般而言只有那些街頭混混才會一言不和開幹,印象中每次見到他們,那腮幫子就像猩猩紅屁股不張揚不舒服,幾次碰頭我就覺得自己與他們有著大西洋比濁水溪的高層次及格調。 所以我很討厭羅勒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來歷不明又比我還小,卻愛對我指手畫腳,他甚至不肯好好稱呼我,老是「大叔」前「大叔」後,叫得我要老了二十歲,要不是有大人物看重這小鬼,我肯定不知道會在他背後插上幾次白刀子。 對於我明目張膽的厭惡之色,羅勒也不知是否自知之明,若有爭鋒相對的時候,他要不送我一張冷臉,就是滿不在呼地與我對上,不過最常見的還是面目無情地出言戳我一下。 今年我已三十二歲,不是我要自誇,細數我這一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混則混,得過且過;每當有人問我人生志向時,我總這麼回答得理直氣壯,就怕對方不清楚我有多鱉三,而羅勒也總會把嘴巴歪成極其不屑地角度在旁邊補充道「那應該是『說來慚愧』吧,大叔」。 羅勒就是這種小鬼頭,看起來是個小鬼頭,實際上也是個小鬼頭,但我想至少應該是上大學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馮先生的湖光別墅裡,羅勒坐在馮先生逢人便誇的小牛皮沙發,腳踩印度進口的蕃茄紅編織毯。他穿著全白圓領衫配卡其窄管褲,看得出不是什麼高檔貨,不過質料應該是不差。 他有些自然捲的瀏海軟軟覆蓋額前,後頸髮根卻推得如懸崖峭壁,周身散發冷冷淡淡氣場,不苟言笑的程度之厲害,要不是我見他胸口還有呼吸起伏的樣子,差點就以為馮先生把玻璃櫥窗的展示人偶搬回家擺飾了;那時連他名字都還不知道的我就已有了些想法。 這個人怕是某方面偏執的性格吧。 羅勒像是完全沒發現我露骨的打量目光,他端起桌上好幾本什麼冊子,一本本連幾次啪搭啪搭翻了遍,還沒等我摸清楚狀況,於羅勒對面把一切看在眼中的馮先生便朝他問「如何」。 羅勒連連說了好幾串數字,我已記不得,只知沒有七位也有八位數。 那數字我後來才知道是馮先生三年來淨收,項目可說五花八門眼花撩亂,從海岸線的私人租稅、政治獻金、股票收益、地皮買賣,到幾十家夜店、超級商場、食品工廠,黑的白的灰的都有,一整個是族繁不及備載的典範,往常沒四五個會計幫忙,一時間很難說清,可羅勒只是坐在沙發上不出五分鐘便全算準了。 即便那算不上是羅勒的本業。 記憶中的羅勒漸漸消失,眼前的羅勒浮了上來。 我發現羅勒的瞳孔像是不小心滴在宣紙上的墨水,暈開了。 一股如嘔吐的酸澀味湧到鼻頭,我以為我玩笑話說了大半生,這回總算是要知道什麼生離死別,嚐嚐何謂梨花帶雨的滋味吧,可他媽的眼角竟乾澀無比。 我默默把壓著傷口的手移開,雖然不像一開始瘋狂,然而血還是持續汩汩流了一灘水漥。 此時我才看到自己的胸口、腰間一直到整件白牛仔褲都是羅勒的血跡,這件褲子跟了我好幾年,褲腳全是每天被我後鞋跟踐踏過後的陳年汙垢,膝蓋處還有一大塊是午餐吃咖哩時沾到的油斑,以前穿它去見金錢豹小姐時,可被嫌棄得半死,而現下褲管染上紅墨,花兒朵朵開似地血漬,意外成了片奇妙美景。 可那是羅勒的血花。 我抖抖唇,好一會,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能為羅勒發出一聲嘆息,然後在我的視線末端,捕捉到紅色以外的一抹光。 是星星掉下來了嗎? 一瞬間我竟然有這麼天真的想法,好像我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少爺;再次抬頭望向天空,深紫色布幔前流星群一條一條穿梭而過。 我快以為羅勒就是追隨著這群星光尾巴,趾高氣昂地穿越宇宙離我遠去。 「一把年紀的大叔哭得像女人一樣,有沒有搞錯啊。」 我想,他若能說話,肯定也是先來這麼句損損我吧。 同時我驚覺,我所知道的羅勒也就不出這麼句話。 他是只靠著一句話就能解釋完的人嗎? 可以說是忍不住的,我開始回頭思考羅勒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事情大約是十個月前的時候。 那時距離我與羅勒初遇已有兩年餘,除了那次「驚鴻一瞥」以外,我跟他完全沒有交集。 |